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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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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喜事多,先是皇帝得了双生子,现在又有承安君萧容郗下嫁建章候卫意舒。
萧钰拟旨的时候,沈玄礼在一旁磨墨,御品油烟墨在蟠龙紫光端砚上轻轻打磨,墨汁在砚台中渐渐集聚成一片小泊。
萧钰笔锋柔和,不似往日那样金戈银勾,片刻后,她将笔放在青玉笔山架上,笑道:“难得,难得。卫意舒敢来找我求赐婚,我只是想借着提亲的事让他们尽快表白,不想速度倒是出乎预料。”
沈玄礼睨了她一眼,带了一份嗔怪的意味,温然道:“谨之故意让顺国公和武安侯去提亲,不就是为了催一下承安君和建章候么,如今直接谈婚论嫁,你倒得了便宜卖乖了。”
萧钰闻言更是笑道:“玄礼说我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我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三哥的封邑再添五百户,卫意舒升任兵部尚书,这样也算我给他们的贺礼了。”
白蘋悄声而入,将一本《吕氏春秋》和一张纯金镂刻滴露牡丹的书签奉上,沈玄礼将那书签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道:“这书签好华贵,也没见谨之常用。”
萧钰眸中的笑意渐渐消散,只在嘴角含了一缕微笑,道:“我不常用此物,一旦用上,就有非它不可的理由。”
沈玄礼一怔,总觉得萧钰此言大有深意,但萧钰神情颇为淡然,似乎说的也不过妻夫间的玩笑话,两人又说了会而体己话,不外乎溱儿和予深睡得好不好,吃的香不香,让沈玄礼注意自己的身子别为了孩子们太过操劳。
金风细雨楼,柳忘笙想,其实应该改名叫狂风暴雨楼,或疾风骤雨楼,才算贴切。
他坐在黄花梨玫瑰纹的案几前,纹理华丽繁复的桌案上摆着一只黑色藏蓝的长条形盒子,在亮如白昼的灯火辉映下,仍是显得暗沉沉的。
他似乎等了许久,此时身子歪歪的靠在案几上,一手支颐,无聊的曼声长吟道:“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话音刚落,案上的红色蜡烛就“嘭”的一声爆了灯花,倒也十分应景。门轻轻的开了,走入一个一袭墨色斗篷的人,她解开系扣,暗沉如夜色的乌墨长衣落下,露出一张清冷孤傲的容颜,不是当今天子昭明皇帝萧钰又是何人!
柳忘笙见她来了,也不起身,俯身将她的墨色斗篷捡起来,闲适散漫的披在自己身上,懒散笑道:“你的衣服真暖和,玄狐皮的内衬,送我可好?”
萧钰盯着案上的黑色长盒,沉声道:“你喜欢就送你。石云的密诏,就是这个?”
柳忘笙秀美微蹙,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他斟酌再三,沉吟道:“是,也不是。”他抬首,望着萧钰皱眉不解的面容,解释道:“这是先帝驾崩前给石云的诏命不假,但不是关于皇位的。”
萧钰含了一丝讥诮的笑意,凉薄冰冷,似笑非笑道:“大限将至,竟然还不决定继承人选。”
柳忘笙不在意的道:“谁知道呢,也许她觉得自己能万岁。”
萧钰收敛神色,朝着那盛着所谓先帝遗诏的盒子微一抬下颔,问道:“那里边的诏令到底是什么?你一向喜欢在我之前看。”
柳忘笙身子微微一僵,萧钰耳通目明,马上发觉不对劲,沉声问道:“怎么?这道旨意比让萧镇即位还严重?”
柳忘笙轻轻摇头,阻止了萧钰启封盒子的动作,他定定的望着萧钰,面色晦涩不明,就连他一贯清闲漫然的声调都低沉了下来:“萧钰,咱们也相识这么多年了,我今天有一件事想问你,盼你能看在往日情分上,不要欺骗我。”
他话说的极其郑重,萧钰稍一沉思,道:“你问吧,若无妨我就如实告诉你。”
柳忘笙看着她,眸中蕴含了一丝凄苦,低沉着声音问道:“你对沈玄礼,到底是什么感情?”
萧钰蹙眉道:“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柳忘笙沉声道:“不错。”
萧钰沉吟片刻,薄唇微启,声音明显的柔和温软了下来:“他是我认定的夫郎,即使先帝不允许他为中宫,他在我心里就是中宫君后。”
柳忘笙紧紧咬住颤抖的嘴唇,吸了口气道:“不是这样的!你娶他,不过是为了救他一命,不想让他跟着旭长君去柔然,你只是可怜他,怜悯他,不忍他去送死罢了。”他话音一顿,面上显出几分讽刺,“你救平南王沈真,也不过是为了她手下的势力。你既然娶了沈玄礼,就绝不容许自己的侧君家里是乱臣贼子,阻碍你夺嫡之路。”
萧钰一派淡然从容,丝毫没有被揭底后的慌乱与愤怒,她很是大方的点头承认,继而平淡道:“你说的不错。但人在相处之中会变的,一见钟情并不适合我,我与他大抵是相濡以沫。”
柳忘笙低声反复道:“相濡以沫,相濡以沫?”他冷笑一声,凄冷缠绵,“那你和那些后宫的君卿呢,你可是很宠爱慕容韶啊。”
萧钰叹了口气:“他们求的是入宫,我就允许他们入宫,求仁得仁,至于以后,那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慕容韶,他本意非此,也是个可怜人。”
柳忘笙只觉喉咙里塞了颗酸透了的梅子,不上不下,酸的他直欲发抖,“你之前可怜沈玄礼,现在可怜慕容韶,安知慕容韶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沈玄礼?”
萧钰眉心一动,寒眸如星,直直望进柳忘笙的眼里,她缓缓道:“不一样的。忘笙,你总是好奇我为什么对玄礼这么好,那我就告诉你实话。自八岁起,我就置身于权力的战场,我不杀人,人便杀我,为了活下去,我不知做了多少昧良心的事,无时无刻不在算计提防,唯有在他身边,我才能感觉到我是个活生生人,而不是一个只知道心计谋算的机器。”
柳忘笙冷冷道:“是啊,什么都不懂的人当然能让你放心。他纯白无暇,至纯至真,自然也不会晓得你是个生性凉薄心狠手辣的人,他从云隐寺出来,就像一张白纸,是你在上面肆意挥洒,把他养成你最喜欢的样子,他是你亲手调教出来的,这世上有谁比他更合你心意呢?”
萧钰淡淡一笑,不以为忤,似乎对柳忘笙的冷言讽刺极有耐心,甚至习以为常,“或许如你所说,我选他是巧合。但我既然选择了他,那就不会再改。我要和他相守白头,生同寝,死同穴,我们的血脉会承继大统;百年之后,即使身体化为齑粉,萧氏王朝不复存在,长安城变为废墟,萧钰和沈玄礼这两个名字也会在史书上纠缠在一起,永不分离。”
柳忘笙披着萧钰的玄狐大氅,衣裳里萧钰的温度渐渐消散,明明室内烧着地龙,他还是觉得寒冷刺骨,仿佛掉进了极深极深的冰窟,他涩然开口:“你,爱他?”
萧钰沉默,片刻,缓缓道:“忘笙,你身负才情,说一句惊才绝艳也不为过,咱们相识五年,我把你当做知己,很多不能说的话都与你说。情爱一词,实在浅薄,不过是落花流水,难以纯粹持久,若是再分割,那和一阵清风、一抔黄土又有什么区别?”她幽幽长叹,“忘笙,你要的,我给不起,除此之外,你如有所求,我一定满足。”
柳忘笙颤抖良久,深深吸了口气,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的道:“你和萧烨不愧是母女。”
萧钰一愣,既然脸色一变,打开金丝玉帛密诏,柳忘笙道:“让你亲手杀了沈玄礼,是不是比废了你的秦王之位还让你难受?”
一室寂静,萧钰紧紧的攥着帛书,整个人在灯火的剪影中似乎静成了一座石雕,面上丝毫情绪不露,眸中浓墨深沉,寒意凌然。柳忘笙知道她这是怒到了极致,暴风雨前的海面总是波澜不兴,愈是深沉的水潭,表面愈是沉静如壁,而深处则是暗流汹涌,凶险异常。
良久,才听萧钰清冷一笑,声音似九幽寒潭传上,带着凛然刻骨的寒气,“成王败寇,活着的是我。”
柳忘笙无悲无喜,淡淡的道:“当初萧烨想将三位异姓王赶尽杀绝,你为了沈玄礼暗中保全沈家,萧烨已决定在你十八岁的时候斩草除根,你也是知道的。天意弄人,沈玄礼有孕,你不忍心让他堕去,而这恰恰是萧烨最忌讳的。你瞒着此事只告诉皇帝沈玄礼患有腹疾,命不久矣,才让萧烨暂缓暗杀。”
他换了口气,继续道:“这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萧镇知道了这件事后,密报萧烨,她勃然大怒,才给石云这道诏令,恐怕这诏令一出,别说沈玄礼,连你的命都未必能保全。”
萧钰眸中精光一轮,沉声冷笑道:“天命顾我,让我安然登基,萧镇满门被戮,一点儿也不冤。石云是聪明,可惜聪明过了头。”
柳忘笙点头道:“这诏书既是她的免死令,也是她的催命符,她要是聪明,就该在宫变之后将诏书毁去。你不杀她,完全是因为她是萧烨生前见的最后一个大臣,又是见证萧镇谋反宫变的人。可笑她权欲熏心,竟妄图用这诏书挟制你,简直愚不可及。”
萧钰将先帝最后一道诏书在蜡烛上点燃,丝帛被烧的特有味道蔓延一室,“我本想看在先帝面上留她一命,如今看来,大可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