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风之纱也是你,恋生花也是你(三) ...
-
许漾很少和张千越谈论亲情。
他记不得前尘往事,父母也早已去世,谈论并没有意义。
张千越唯一一次正儿八经地和她说起父母是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夏夜,他半真半假地卖惨,也许是他在这方面生性凉薄,许漾并没有从言词间听出憎恨。
可是他今天对向叔叔向阿姨着实冷酷。当初他还能耐着性子和秦明锐废话,现在连一个字也吝于说出口。
许漾不知道他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见张千越脸色和缓下来,她磨磨蹭蹭挨过去。正要开口,李季来了,她问张千越还去不去花店,已经四点了。
张千越看了李季几秒,抓起她的手腕往外走。
许漾跟着起身,被他制止。“我有事要问李季,你别跟过来。”
许漾心领神会,识趣地没跟上去。她心疼张千越的反应,但她也知道,亲情是刻在骨血里的,他一时半会想不开,不会永远想不开。她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
看到他们进了楼下的房子,听到关门声,许漾拨通了向允的电话。
向允被深夜的铃声吵醒,声音里还有浓浓地鼻音:“二妹,你还好吗?”
和他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电量不足的提示,许漾匆匆进屋连上电源线。
向允得不到回答,瞬间清醒,焦急地叫了她几声,“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话。”
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单刀直入,“你知道你还有一个哥哥吗?”
向允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变得硬邦邦的,“知道,怎么了?”
和许漾预想的不一样,向允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有一个哥哥。他记不清到底是几年级的什么比赛,从小到大他得过太多奖励,连显摆都不屑。他照旧把获奖证书连同领奖照片一起扔在客厅,等着妈妈收起来。
晚上去厨房喝水,路过父母的房间他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争执声。
少年的好奇心驱使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几句他心里一松,还好还好,爸爸妈妈感情稳固,没有离婚的迹象。正要离开,却突然听到一句“要是他长这么大,一定也很优秀”。
然后是爸爸的附和,“是,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
那次对话没头没尾,向允到底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隐约知道自己有个才一岁就夭折的哥哥。
对于没见过的兄长,他很难产生什么亲密的感情。只是心疼父母,他们怀着巨大的喜悦迎来一个小生命,却猝然失去,一定很难过。
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件事会是一个秘密,至少从来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
向允很少想起这件事,但爸爸那句“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却像魔咒一样刻在他心里。谁也不会想到,他小时候勤奋努力,把同龄人遥遥抛在后面,都是在和一个还没好好看过世界的婴儿竞争。
他再也没有听他们说起过那个孩子,他也不问。
攀过一座又一座高峰,他以为自己足够优秀,直到那年除夕。
从有记忆开始,除夕都要吃蛋糕。他们家的生活方式一向特立独行,用蛋糕辞旧迎新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一大早,他和妈妈去蛋糕店取货。除夕店里大部分员工都回家过年了,这个时候生意反而比往常更红火,他们排了很久的队,却被告知蛋糕还没来得及做。
向允对蛋糕没有执念,没做就没做吧。向眠却不依,他第一次发现妈妈偏执起来那么可怕。最后如愿拿到蛋糕,向允却觉得怪怪的。
饭桌上他提起去美国留学的事,说自己的学习计划。
不料向涛一口否决,“不行。”
他们从不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向允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行?”
向涛说:“搞科研太枯燥了,你会不喜欢的。”
“你们不是一直鼓励我读研读博吗?读这个不就是搞科研?”
向眠说:“我们没想到你会换专业。”她一副看透的口吻,“读天体物理也可以,你换个方向钻研,做这个不会有前途的。”
大家争执不下。
向允气极反笑,“如果换做另一个人做就有前途了是吧?”
“你说谁?”
“你说呢?你们不是觉得他最好吗?可惜他死了。”向允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对一个婴儿抱有执念,就算他活下来,难道他就不一定比自己优秀吗?顾不得这是节日,他恶毒地说,“难道除夕为他买一个蛋糕他就能活过来,他到死都不知道蛋糕是什么滋味吧?”
向眠脸色蓦地变了,伸手甩了他一巴掌。
一时间鸦雀无声,连向柳都识趣地把自己伪装成鸵鸟。
向允觉得悲哀,他翻山越岭,到最后发现山尽人为峰,无论他站得多高,那个婴儿都在上空冷冷地俯视他。
而悲哀是没有止境的,得知自己的名字都是为了纪念“山峰”时,他已经无话可说。
家长们把自己的情绪加诸在孩子的身上,让他们一生负重前行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孩子会不会愿意?
许漾的一腔热情被向允声音里的冷意浇到退烧,她没想到他和张千越一样排斥这件事,一时张口结舌。向允语气有点烦躁:“你大半夜的找我就是为了说一个死人?”
许漾皱眉,“如果,他还活着呢?”
向允笑了一声:“难怪他们急匆匆地赶回去,原来是为了这个。二妹,你这么关心我不枉我小时候为你打过那么多次架。”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妈当初攥着户口本不让我改名,你说他现在会不会松口?”
许漾语塞。
“那个人怎么样?”向允突然问。
“他很好。”
“你觉得我和他谁更好?”
许漾:“……”
这无疑是二十五年来他们进行得最艰难的对话。
“他是我的男朋友,张千越。”
许漾在楼下转了一圈,犹豫再三没有打扰张千越。
等待这件事,胸有成竹时叫静观其变,反之是坐以待毙。
她不想把时间花在焦虑上,从口袋里摸到几张零钱,数了数,然后向菜市场走去。不一会儿,她提着一包菜回来。
按照教程,洗净排骨、晾干水分,备用;豆腐冲洗,切块,备用;芥蓝扔到水里,洗净。拍蒜、切姜片、切葱花。油、盐、料酒、生抽、老抽、米醋、白糖一字摆开。
她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做一顿饭。
做好后,她尝了尝,中肯地认为味道差了火候,卖相还算过得去。
等了很久,张千越还是没有上楼。
她又慌起来。张千越说离开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却没说过什么样才算天时地利人和,扑到阳台,看到灯光才微微安心。她像个蟊贼偷偷摸摸趴在墙上侧耳倾听,时断时续的声音传出来。
张千越深夜才回来,许漾实在等不下去,爬到床上睡了,迷迷糊糊听到动静,披衣出来,看到他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
“吵醒你了?我马上就好。”张千越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许漾回到床上,透过门缝的一点光默默地看着窗帘,越看越清醒。很快床垫微微塌陷,张千越掀开被子一角,带着一身凉意躺进来。
他的呼吸温热,“你睡了吗?”
许漾用动作代替回答,过了几秒,她转过身子,“你心情好些了吗?”
“我并没有心情不好。”
脸都黑成那样还不叫心情不好?许漾大度地想,算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忍不住嫉妒李季,要是能像她一样能读懂情绪就好了。
“他们进门就递过来信封,我还以为他们要我离开你,甩给我一张支票。”手松松的搭在许漾的腰上,“我不喜欢他们笃定的姿态。我自力更生三十年,他们说我是他们的儿子,我就要激动地喊爸爸妈妈吗?”张千越说“爸爸妈妈”的时候有点停滞,显然是不习惯。
许漾轻声说:“向叔叔向阿姨人很好,他们可能以为你看到证据就会相信他们,你也不想他们冲上来就抱住你上演父子相认的悲情戏码吧。”
“你是在当说客吗?”
许漾和他十指交握,“不是,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你和李季在下面的时候,我总担心你会冲动。你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向叔叔家,他们一家人都特别优秀特别好,我害怕你错过他们。”
“你不怕我拉他们家后腿?”
“怎么会?向允说他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他从小就想超越你,可是永远没法超越你。因为在向叔叔向阿姨的心里,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李季说你的生日是2月1日,那天也是除夕。还记得我说过他们家除夕有吃蛋糕的传统吗?那是在为你庆生。他们以为你夭折了,却还是怀着希冀祝你成长快乐。张千越,他们很爱你,那些爱不会比我的少。”
张千越的眼眶有一点点热,他强行忍住了。
许漾把下午想到的话一股脑儿说给他听,“小时候,向阿姨带我和向允算命,算命先生说我们的名字特别般配,会百年好合。你看,他一点都没说错。回头我要问问向阿姨那个先生还在不在。”
“你要给他送锦旗吗?”
“对啊。”
张千越轻笑。
许漾正色,“你有没有想过,你也许是为了他们而来呢?我记得李季说过,宇宙里有千千万万个时空,稍有偏差就会擦肩而过,你恰好落到这个时空如果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也只能是来找他们。”
许漾大说一通后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眼前的人听进去了多少,他有自己的立场和心结,再往前恐怕会适得其反。
张千越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说自己因为追杀被逃走,李季却说他们早就去世。而且为什么我还能活着?不是应该当场被杀死泄愤吗?”
当时叫他们当着许漾的面再讲一遍,本意不是羞辱,一方面是他抗拒向许漾复述,另一方面是再次确认事情的来龙去脉。
要知道更多往事,只有靠李季。李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充分给予他身为宿主的尊严,然而断断续续地盘问五个小时后,他变得烦躁又无力,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李季的出世在他们离开之后,掌握的信息零零散散,全是他自言自语倒出来的。而他从未见过他们,关于父母的只言片语来自旧友同事,和向涛说的没有太大出入。
能想到的关键词都用上了,甚至他还问出了当年市长的名字,得知此人后来仕途坦荡,一路位高权重,行事狠厉,手段雷霆,政绩红红火火。
张千越更诧异,这样的人没有睚眦必报,反而容忍他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堪称奇迹。
个人信息出生时便不能更改,即使记忆全失,也能肯定自己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市长大人没理由找不到他。许漾认同他的判断,“是有点不可思议。要么是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要么他和你一样失忆,忘记了仇恨。”
她渐渐感到倦意深重,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
张千越揉揉她的头发,“好了,睡吧,不管这些了。”
或许答案是不重要的,他也不需要答案,能遇到怀里的女孩本身就是奇迹,更何况从今往后他还会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眯起眼,缓缓露出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