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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冬日的风是结队的猎鹰,从空中俯冲下来,坚硬的喙撕裂地面。
      马车在茫茫古道上颠簸前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这是唯一能划破风声的响动,也是一种憔悴的响动,马车行得很慢,像一个弓着腰缓行的佝偻老头。
      和马车外的萧索不同,车内是十分温暖的。
      卓东来还是穿着他的那件紫绒为面的紫貂斗篷,将紫色的葡萄酒从他精美的紫水晶瓶中倒入酒杯。
      卓东来喜欢享受,他也是个很会享受的人。
      “驾!”
      车夫的鞭子催动着马匹加快步伐,卓东来掀起车帘,打量了一下窗外的风景。此时马车已经走到了他没有去过的地方,外界的一切景色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卓东来这次,是要去见一个人。
      路途其实并不长,可他已走了一个月。
      他要去找一个酒馆。那里虽然陌生,但是也许会很熟悉。
      卓东来并不急着去见那个人,他认为有些东西需要整理得更清楚明白一些,才能令他继续保持现在的沉静。
      路途不长,行得很慢,他本不该这么疲惫。
      “卓爷,到了。”
      马车先是减速,然后不堪重负一样,缓缓地停了下来,停下了鹰一样的风里。卓东来掀帘下车,动作一气呵成。出了马车,风雪霎时间卷过来,落在了卓东来的肩膀和头发上。
      车夫想要帮他拍去落雪,卓东来一抬手制止了他,然后踏着缓慢的步子,走进了眼前的酒馆。酒馆里坐着一个男人,男人身上穿着一套杏黄色的衣服,头发梳得很整齐,他很英俊,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俊朗。
      酒馆很空,卓东来并没有随意找一个位置坐下,而是走到了男人的面前,也没有询问,就在男人面前坐了下来。待小二拿来他要的酒,浅浅尝了一下,就把酒杯放到了一边。
      “怎么,喝不惯西域的酒吗?”
      对面的男子突然问道。
      “不,比起中原的酒,西域的更加浓烈,也更加甜蜜,这种酒下肚之后应该停一停,回味一番,再饮下一口。”
      “西域的酒也比中原的酒更容易让人醉。”
      “也许是的。”
      “你为什么要来西域?”
      “为了见一个人。”
      “是什么样的人?”
      “是我的挚友,他曾经是一个大英雄,而现在却不再拥有尊贵的地位和世人的崇拜,变成了一个默默无名的普通男人。”
      男人还没有答话,店小二便突然插嘴说:“失去了这么多,这个男人一定很惨。”
      卓东来淡淡地一笑。
      “也许不是这样的。富贵荣华是世人所爱,但有时得到了它却反而会觉得它是累赘。有的时候失去一些东西并不是坏事,人在失去什么的时候一定会学到什么,当一个人失去的东西比所有人都要多的时候,他懂的道理也一定比所有人都多。拥有了这样的智慧,得与失再也不是值得在乎的事。”
      “事情也并不是这样。”男人突然说。
      卓东来看着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含着迷魂的药物的,看得久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虽然这个男人失去了很多,但是他却有一样没有失去的东西。这样东西会阻碍他的智慧,只要这样东西还在,这个男人就永远都是一个庸人。”
      卓东来手里的杯子轻轻转了一下。
      他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像是一个落满灰尘的老树墩长出了幼嫩的新枝。
      “这个男人从小就一个人生存,直到有一天他第一次获得了一样美妙的东西,这样东西从此就成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男人一直认为,即便是失去生命,他也不能失去这样东西。”
      “这样东西是什么呢?”卓东来这么问。但是他其实知道答案是什么。
      “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情。说是友情,但实际上这种感情要比友情深,说是兄弟情,似乎也不那么准确,说是爱情,又也许不是那么单纯。总之,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
      卓东来的眼睛突然变得像鹰一样锐利。他紧紧盯着面前的男人,而对方却并没有抬起头。这似乎是在刻意回避和他对视。
      卓东来又饮了一口西域的酒。
      酒香灌入喉咙,像一团火穿过竹节。
      “是啊,这真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他像是在应和着男人所说的一样,很慢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是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司马并未失去这样东西。司马可以失去所有的东西,但是他绝不会失去这种感情,因为哪怕自己死去,也绝不会改变对司马的态度。
      卓东来从前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段感情,他比眼前的这个男人更难以琢磨透这个问题。但是他想他现在明白了,从对面那个男人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就明白了。
      卓东来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人完全了解自己的,哪怕是司马,司马也不可能看穿他在想些什么,他们是好兄弟好朋友,但是司马并不了解他。现在看来,他的这种想法似乎是错误的,也许在一些方面,司马要比他自己更了解他自己。
      紫貂斗篷上的雪已经彻底融化了,雪水洇开渗进了绒毛。卓东来喝完了杯中的酒,又倒了一杯。
      “你想醉一回吗?”男人突然问。
      卓东来很少这样喝酒,或者说从未。自从他们决定创立大镖局,他就从未这样喝过酒,因为他卓东来需要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和冷静,即便是司马醉了,他也不能醉。
      即便是大镖局消失了,他也始终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但是今天他想,放纵一回也没什么关系,今天他着实很想放纵一回。
      “是的。”
      “为什么你会想醉?”
      “因为有一些时候,已经不能回去了。我一直以为自己从来不会后悔……”话没有说完,剩下的在喉头化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你现在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十一年前。”
      男人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简单的酒馆之中,各自独酌。他们不互相敬酒,只是看对方的杯子空了,就互相为对方斟上。
      桌子上一瞬间沉默了下来。
      卓东来垂着眼,思绪好像已经飘回了从前。
      十一年前,一支镖队押着货物,在骊山之中迤逦前行,整支队伍训练有素,在前行的过程中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货物很重,带着这样的货物行走山路着实有些困难,窄窄的山道无法让两匹马一同牵拉货物,只能让马在前头拉,人在后头推。
      他们并不知道,有两双正隐在不远处老树后的眼睛,已经紧紧地锁住了他们。
      “东来,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卓东来的目光鹰一样地锁着镖队:“我们必须这么做。只有这样做了,才能让龙兴镖局的大当家信任我们,提拔我们。兄弟,有信心吗?”
      司马握紧了手中剑,眼神坚定了一些:“好!”
      那是只有二十几岁的两个青年。为了扬名立万,出人头地,他们加入了长安有名的镖局龙兴镖局。这其实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龙兴镖局没有上千,也有数百。
      加入龙兴镖局,做的也不过是些押镖运镖的简单工作,没有立功的机会,就不会获得大当家的赏识,自然也就无法往上爬。
      但是卓东来和司马并不想就这样在底层的泥潭里摸爬滚打一辈子,他们已经做够了毫无尊严的底层人,也想登万人之巅享万人之福,做他人命运的主宰者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工具。
      卓东来是个有胆识有智谋也目光敏锐的人,他总能抓住眼前的机会,给自己和司马铺一条路。
      十一年后的卓东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因为那时的他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资源和人力,可是十一年前的他并不是。除了好兄弟司马超群,他一无所有。他们不得不赌一回,在刀口上走一次,然后要么获得总镖头的提拔,要么做对手刀下的一缕亡魂。
      彼时,龙兴镖局的对手黄河镖局正押着一趟镖,自骊山向东而行。卓东来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于是他和司马换上了无标志的普通的粗布衣服,一人拎着一把刀,就上了骊山。
      他们的目标并不是劫镖,而是杀死押镖的黄河镖局二当家林何道。
      对头镖局二当家的命,是一份够重的礼。
      万石之中赌一刀,九死里头搏一生。
      此中凶险,可想而知。
      “动手吧。”卓东来的喉头动了一下,吞下一口口水。他的心跳得很快,像雷霆劈开云层那样快,心跳声很大,像巨石狠狠砸向瓦片堆那样大。
      两人对视着,同时点了点头,便拼了似地冲出了藏身之处。
      刀光,血影,惊叫声。
      树木的枝杈被剑气整齐地折断,受惊的马携车同货物一起落下了山崖,狭小的山道顷刻之间就已沦为人间地狱。
      最初的混乱过后,林何道拔剑应战。他武功很高,性格也很沉稳,并没有因为这样突然的袭击而慌乱了手脚。
      黄河镖局押的这趟镖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这趟镖之所以会由林何道来押,只是因为他要顺道回一趟老家。无贵重至极的货品,还有高手护航,没有人能想到会有人去劫这趟镖,所以镖队才会在仓皇之间折损不少兄弟。
      回过神来的林何道只一柄剑,就把卓东来逼到了崖边。卓东来此刻已经身受重伤,腹部被林何道捅出了个血窟窿,右臂也中了狠狠的一剑,伤口深可见骨,此刻他连握剑都有些勉强。
      卓东来的武功并不差,只是那林何道是个几十年的老江湖了,身手和经验都必然高出他一大截,应对起来自然十分吃力。
      脚跟处的石子已经被踩落,卓东来很清楚,只要自己再后退一步,便得去一去阎王殿了。而不后退,林何道的剑又已经挥到了眼前。
      林何道的这一剑是冲着卓东来的脖子劈过来的,可想而知,如果这一剑落下去,他必定会人头落地。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道剑光凌空拦住了林何道的剑,卓东来睁开眯起的眼,只见司马竟然扭头来挡住了林何道。小卒们在他转身的瞬间挥下数剑,顷刻之间,司马的背部便爬满了狰狞的血口。
      刀光忽然地一闪,卓东来惊诧之间,见林何道的头颅已经被斩了下来。山道之上已经蚯蚓似地爬满了血迹,此刻又被溅上一道。司马握着剑的手还在抖,他的全身已经淋满了温热的鲜血,就像是从染坊的红缸子里刚捞出来的布。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了黄昏。酒馆里点起了灯,烛光被门缝窗缝里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来晃去,卓东来的眼睛里倒映着烛光,烛光的中心,是坐在对面的男人的脸。
      从很久以前,司马的身影就已经笼罩在了这样一层薄薄的光晕里。是红的光,也许是血光,但是却很温暖。
      卓东来又满上了一杯,端起来浅浅酌着:“我现在想起那时候的事,才发现一切到如今改变了很多。从前我们并不是现在这样的,而如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那样的他了。”
      那时候的司马就像是刚生长出来的幼芽,而如今却像是被岁月打磨过的树,披着坚硬、粗糙的皮。
      “因为你已经不再需要他帮你拦下那一剑了。他已经败在了你的手上。”
      男人放下酒杯。原本温好的酒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冷却,酒水从喉咙流下,就像一柄贴着左颈的小刀。那是一柄极其锋利的波斯弯刀,刀背紧紧地压着他的血管,金属的冰冷透过皮肤,渗入骨髓。
      他想他已经有些醉了,不能再喝了。
      见他放下酒杯,卓东来也不再喝。
      卓东来身体不好,这是从母体之中带出来的体质。
      杀林何道的那一战,他受伤极重,腹部的伤口数日也不见好,还化了脓。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他还记得那间茅草屋,屋外的马厩铺着一层很厚的草,他就躺在那草堆上。他那时的意识算不上清醒,看东西都是迷迷蒙蒙的一片,但是在一片茫茫之间,有一个影子却是清晰的,有一个声音却是响亮的。
      司马的轮廓,司马的言语。
      在问他有没有好一些。
      卓东来又是咳嗽了几声,下意识地抓住了刚刚起身的司马的手。
      然后,那个克制着焦急的声音慢慢放缓,变成了温柔的安抚。
      司马的手,是一双握惯了刀柄的手,被武器磨出了满手茧,被刃锋划出了一道道血口。这是个武人的手,一点也不美。司马的刀,是一柄饮饱了人血的粗糙的刀,刀刃已有些卷了,上面留着磕磕巴巴的缺口,也许连农户家的菜刀都要比这把刀更精致。
      司马用那把刀笨拙地处理着野鸡,把鸡血放空,再处理内脏,为了让汤能尽快做好,他甚至没有去找骨头的关节,用蛮力将那只鸡剁成了小块,挥刀的动作让他背后的伤口裂开了,血丝透过衣服渗了出来,司马疼得嘴角一颤,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不知道该怎么炖汤,只能简单地撒了些盐。他看着日头,又盯着那口带着缺口的锅,仿佛被点燃了焦躁一样,不断用筷子去戳那些鸡肉,见鸡肉还没熟,就急着又加了一些柴,将火没有扇得大了些。
      卓东来看着他想,司马是一味止痛药。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将锅从火上端了下来,尝了一口,这一口汤从舌头上一过,司马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盯着锅里的汤,又看了看院门,失落地把那汤端到了卓东来面前。
      卓东来这一辈子吃过天下所有的山珍海味,品过全国各地百种的名吃馐膳,但是如今他想起来,还是觉得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十一年前草屋中,司马端来的那碗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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