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有耳，恍如隔世》庆小鹤

7、患者乐园

　　贤武推开暗门，迎面一个同样戴着黑面具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从头至尾审视了他一遍，目光在他的自制面具上停留时间最长。贤武紧张地盯着对方黑洞洞的瞳孔，急不可耐地往里面灌注信任的渴求。面具人的眼球肌肉由紧绷变为松弛，目光由手电筒变成水流，终于点了一下头，侧身让贤武进场，并在他的手腕上套了一个荧光手环，手环上刻着数字7。

　　没有了大汉身躯的阻挡，天台的景象让贤武暗暗吸了口气。白天安静无奇的植物园到了夜晚被缠绕上灯箱，星火闪烁。所有人都戴着黑面具，三三两两地聚着，围绕石桌子坐着，低声说话。桌上的烛火搅动着每一双或哀愁或安宁的眼睛里的波浪，每个人都身怀故事而来。

　　贤武找了角落的石桌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外围的凳子上，他看见一个手上戴着15号手环的黑面具女人撩了撩头发，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般咽了一口唾沫，终于开口。

　　“......我想我该不久于人世了。”她刚说了一句就禁不住潸然泪下。坐在她旁边的一个24号黑面具安抚地揉搓她的背。

　　“医生查出我得了宫颈癌，晚期，应该只有几个月时间，”她接着说道，“但是我谁都没有告诉，包括我的丈夫。我不知道如何面对6岁的女儿，她那么小。今天上午我还带着她去上素描课，下午我就独自去看医生。我谁都怨不了，只可怨我自己，我太爱冒险。” 她停顿了一下，眼泪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羞愧而忽闪的眼神。

　　“也许我是失心疯了，有了可爱的女儿也不知足。但是工作上压力大到我崩溃，与婆婆的关系也很紧张，丈夫的态度也让我灰心。我需要宣泄。因此，我出了轨。其实出轨并不快乐，只是暂时地将我解脱出现实。然而付出的代价就是这样......你们不知道我多么想回到过去，老套的后悔药情节，可是如果真的有，我愿意付出所有金钱，甚至可以预支我下辈子的生命来换取。每天晚上看到女儿熟睡的样子，想想几个月后再也不能见，再也不能拥抱她，再也不能......” 15号黑面具女人再也说不下去了，悲从中来，伏在冰冷的石桌子上喘气哑哭。

　　一个17号黑面具揽住她的肩膀，鼓励地捏了几下。但是大家都没有再说话，夜气中掺和的花香低落地扫过每个人的肩头，停留在鼻腔里酿造泪腺的促生素。

　　贤武抬眼看见天台正中挂着几个由灯泡组成的字：患者乐园。

　　原来这是一个以倾诉为目的的聚会。任何人有任何难言之隐的秘密，无法在正常生活中告诉家人朋友的，都可以选择在这个聚会上，戴上黑面具，与陌生人倾诉。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没有人会指责你。每个来聚会的人的背上都扛了沉重如山的过往和肮脏如粪的现实，期望在这个陌生的群体中找到自己的出口。来这里的人只是倾诉，并没有抱着让别人解决自己的希望。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病患”——无论是精神还是生理，已经到达不可治愈的程度。倾诉是绝望中最后的一滴雨露，临死前最后一勺芦荟汁，救不了命，但是能让自己心里上得到解脱，在最后一秒前卸载秘密，恢复轻盈。

　　组织患者乐园的人必定也是个伤痕累累的人吧。贤武心里想。他又踱着步去倾听了几个人的悲哀，一晚上下来竟然没觉得负能量满满，只有一股绵长的悲悯，将他洗涤，帮他开辟了对生活的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