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迈深呼吸》徐沣

2、第二章 进一步退一步都是海阔天空

　　“坤冯，你好。”
　　“坤方，你好。”
　　“啊，你好啊，坤金。”
　　“坤”（Khun）是泰语中常用的敬语，一般加在名字的前面使用,也有用在姓氏前的。
　　和来接机的金美琴打过招呼，敬斋的目光向四周搜寻，远远望见飞机上邻座的女孩儿正在上一辆双条车，于是放心地转身上了金美琴的车。
　　和国内城市不同，清迈没有公交车，日常公共交通工具有出租车、嘟嘟车和双条车，嘟嘟车就是三轮摩托罩个敞口棚子，招手即停。双条车很像皮卡车将车厢封闭起来，后面不封闭当门，里边面对面两排条椅，车停在某处等候，没有固定的路线，等乘客陆续上车后由司机根据不同的目的地临时设计行车路线，分别将乘客送达，途中或许再搭乘一些顺路的客人。
　　那女孩乘了双条车，一定熟悉清迈，至少目的地明确，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坤方，你在看美女，对不啦？”金美琴嘻嘻笑，她说中文几乎每句话后面都喜欢带上一句“对不啦”。
　　“是啊，清迈美女太多了。”
　　敬斋敷衍道。他心目中的自己，是成熟稳重、热情而有分寸的，自信不是一个自作多情水性杨花的人。今天却不知为什么，总担心刚才那个女孩儿。他从她哭泣的眼睛里看到的，并不是那个年龄的女孩儿中常见的失恋、失意或者受了委屈所表现出来的悲伤与难过，而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哀恸。
　　敬斋以前多次看到过类似的神情，曾几何时，他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眼神，明白其间的痛楚。
　　“你的心里，已经怀上了罪恶的念头。”险峰突然钻进他肚子里，语重心长。
　　“坤方，在泰国，你这样的早就当爸爸了，你怎么还没有结婚？”
　　“因为结了婚就不能看美女啦。”
　　金美琴的中国话只能表达大概意思，再深了就不会了，不能指望用中文和她深入交流。

　　美琴身材不高，一种很结实的丰满，无论穿什么衣服，胸部和臀部都似乎呼之欲出，眼窝比一般东南亚女人浅一些，敷满脂粉的脸上时不时露出比她的年龄小一辈的人该有的娇媚，却掩盖不住她从头到脚的一股子精明和资深商人才有的城府心机。她的泰语原名翻译成中文有十几个字那么长，这些年和中国人打交道越来越多，图方便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在泰国，很多有中国血统的人起中文名字都会姓“金”，因为在泰语里中国的发音就是“jin”。
　　虽然年纪还不到四十，但她已经是奶奶级的人物了，有一个一岁的孙女儿。据她自己讲，她的父亲很小就从云南跑过来谋生，后来娶了当地一个女子为妻，生了美琴后才算是正式安家落户。她十八岁嫁给了本村比自己还小两岁的丈夫，十九岁生了儿子，儿子还没满月，从政府申请的贷款批下来了。
　　那些年泰国政府十分艳羡亚洲四小龙的腾飞，热衷于学习推广四小龙的经验，鼓励本国民众自主发展，申请贷款等同于直接从政府拿钱干自己的事。即便如此，绝大部分公民也无动于衷，依然故我过着慢腾腾的日子。金美琴有先知先觉的本领，所以拿到一笔为数不小的贷款。欣喜之余几次三番催促丈夫一起筹建早就计划好的家具厂，丈夫却嫌麻烦总是推三阻四。
　　一天晚上醒来，美琴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阵男女的喘息声，出去一看，丈夫和同村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光着身体缠在一起。金美琴一言未发，顺手操起手边一把椅子，劈头盖脑打得那女人落荒而逃。
　　丈夫一脸的无所谓，乘此良机正经八百地说道：“家具厂的事，你要做你做，我不想那么累。”
　　这次贷款获批，在她眼里是改变家庭经济状况甚至前途命运的绝佳机会，丈夫不像衣柜倒像个衣架依靠不上，月子里的金美琴咬着牙自己办厂，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有时晚上回到家，还会听到丈夫和别的女人的喘息声，她实在没有精力去管。
　　三年多后，家具厂的生意风生水起，金美琴上了当地杂志封面，成为一方小有名气的人物。也就是在她拼死拼活的这几年，衣架丈夫以老板的名义几乎和家具厂的女工睡了个遍。成为杂志封面人物的金美琴离了婚，发誓绝不再找泰国男人结婚，独身多年，预想中的跨国婚姻始终没有跨成。
　　去年底，就在敬斋第一次来清迈那段时间，她十八岁的儿子有一天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回家，扔给金美琴就不见人影了，说是跟朋友到苏梅岛去开酒吧了，孩子的母亲是谁一家人都不知道。
　　“跟他father一样，对不啦？泰国男的就这样。”金美琴逢人就讲这些事，毫不顾忌。

　　选择到清迈经营酒店，完全是险峰的功劳。
　　去年年初，一次敬斋闲聊时流露出想换一种生活方式的想法后，险峰赞赏地竖起大拇指道：“事业做到你这个份上，还能想到追求自己的理想，为梦想而改变人生道路，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敬斋我支持你，也许，你就是S省第一人！”
　　那是年初五，敬斋约了几个朋友为年前才从泰国回来的险峰接风，大家也借机聚一下。在座的都已经成家，只有敬斋形单影只，又是他做东，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落到他的身上。几家的嫂子们热烈讨论给他介绍女友的事，敬斋忽悠男人们激烈斗酒也不能阻挡她们那股子热情。见男人们注意力都集中在杯中物上，更亲密地堆在一起窃窃私语，恨不得饭桌上就把这事儿定下来。
　　就在这次酒后，敬斋向险峰说了想换换活法的考虑。众多朋友当中，除了险峰早年就辞职下海，大家都在体制内混，不好说这些话题。
　　“我希望你勇敢地遵从自己的内心，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有咱们兄弟的立足之地，进一步退一步都是海阔天空！”辞职界先驱险峰动情地说自己很为敬斋能够志同道合而欣慰。
　　之后，隔一段时间险峰都要回来找敬斋聊聊。
　　“泰国处处是商机，他们的经济发育程度也就咱们的九十年代初期……”
　　“不说别的，整个泰北就清迈一个大城市，旅游热得一塌糊涂，老外特喜欢那种休闲度假方式，日本人韩国人养老首选都是清迈，这两年中国人扎堆儿去那，酒店客栈火得不得了。”
　　险峰兴奋得不得了。
　　“举个例子，当地人几乎人手一辆摩托车，但就没见过电动车，只要弄点电动车过去，泰国政府高兴都来不及，肯定支持……东南亚人都喜欢喝酸奶，但那里没一个像样的酸奶制造厂家……”
　　“跟你说那儿的人有多傻逼，一块两毛三的东西，你给他五块两毛三他不会找，一定先把两毛□□给你，再找你三块七毛七，哈哈。”
　　“这你就夸张了吧？”敬斋大笑不信，但听起来也觉得新鲜有趣。
　　那段时间他被派到几乎所有体制内的人最向往的一个学校或者更应该叫机构，进行为期半年的培训。
　　很多人都知道，能到这儿来培训的都是些什么人，又意味着什么。连险峰这等桀骜不驯的人物见了门口那块刻着“实事求是”几个煌煌大字的巨石，敬畏之情也油然而生。
　　敬斋参加的这个培训班在私底下被称之为“老虎班”，到这个班上学，如无意外基本上可以理解为提拔的前奏，从仕途前景上来说无疑是幸运的。敬斋在班上年龄最小，但是组织提名任命为班长，他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诚惶诚恐，因为这种安排非常微妙，大家都清楚在这儿哪怕一个最细微的细节，往往也是饱含深意的。
　　三个月理论学习后培训班辗转北京上海香港广州深圳延安井冈山，旨在让培养对象们接受革命传统教育洗礼感受发达地区经济建设成果，坚定信念拓展思维。一路奔波中方敬斋满腹心事，班长之责尽得潦潦草草，几个本来就因年龄较长资历较深而心存不忿的学员开始当面嘀咕他。
　　那些天，方敬斋的内心备受煎熬，一时踌躇满志，想象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宏图伟业，一时意兴阑珊，只想尽快远离官场的尔虞我诈是是非非。
　　几乎每到一地，险峰都会来电话慰问，间或飞过去看望他。中央八项规定三令五申，学员轻易不敢外出就餐，他来时敬斋带他去驻地食堂吃饭，险峰也不抱怨饭菜，只嫌周围全是官场俗物，说话都不自在。
　　在国家行政学院期间，险峰专程到北京借了部车，饭后开车带他去西山。车停在一处山坳，习习山风微透凉意，夕阳晖映下，树木高处的叶子上闪烁着明亮的绿色，间或有石头鸟清亮的鸣叫声传来，益发显得宁静。
　　险峰关上车窗，问道：“最近状态不错呀，组织上又给你打了鸡血了？”
　　敬斋不理他，打开车顶的天窗，望着上面的天空吟道：“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险峰撇撇嘴嘲笑：“就这山也能叫山？离天三万英尺的距离呢！”
　　他对官场上的事情不甚了了，跟他说起来要耗费工夫，明知道他想问自己什么，但是处在空前的矛盾和焦灼当中，敬斋无法一下子做出决定来回答他。
　　直到国庆长假，险峰再次回国，知道敬斋他们还在深圳考察，直接约了地方见面。俩人在傍晚时分奔赴大梅沙，坐在海边一家烧烤摊上边吃海鲜烧烤边喝啤酒，看沙滩边上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各自的心事也汹涌如潮。
　　酒喝至酣处，险峰兴起，拉着敬斋到一旁露天唱歌的地方，点了一首杨培安的《我相信》，纵声高歌：
　　想飞上天
　　和太阳肩并肩
　　世界等着我去改变
　　想做的梦
　　从不怕别人看见
　　在这里我都能实现
　　…… ……
　　声音高亢激越，豪情满怀。敬斋受到鼓舞，乘着酒兴也点了一首，险峰见了狂笑，说：“我以为你只会唱什么《千里之外》、《有没有人告诉你》呢，好！唱唱唱！”
　　敬斋开口，却是那首极具爆发力的《死了都要爱》，开始唱得很投入，险峰惊叹不已，鼓掌鼓到手疼，到了最高处敬斋却怎么也唱不上去了，试了几次节奏音调全乱了套。两人大笑着回到烧烤摊上，老板一旁陪笑道：“酒还没喝到位，喝好了再唱，再拿几瓶？”
　　坐了一会儿，敬斋突然问道：“你在泰国那么长时间，有没有什么适合我们的项目？”
　　他的口吻少见的热切，险峰闻言欣喜之余立即说道：
　　“有，之前我做的一个酒店，和一个泰国朋友一起投了两百多万，现在我和她都没钱再投，资金链断裂，陷入二八定律，但是底子非常好，再有个几十万就可以做好。”
　　敬斋沉思。
　　“如果你能拿出钱，算我俩一人一半！”险峰诚恳的说，语气里有掩不住的渴望甚至祈求。
　　“我想先去看看。”
　　敬斋一向羡慕险峰的杀伐果断和干脆利落，但他自己做事谨慎惯了。培训一结束，找了个由头到单位请好假，和险峰一起去了清迈。

作者有话说

　　那些天，方敬斋的内心备受煎熬，一时踌躇满志，想象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宏图伟业，一时意兴阑珊，只想尽快远离官场的尔虞我诈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