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迈深呼吸》徐沣

1、 第一章 初遇，是南方的天空

　　“我们非常抱歉地通知，您乘坐的xx951次航班，由于对方航站的原因，暂时没有抵达本航站……”
　　方敬斋将视线从握在右手中的书上挪开，轻轻地摇头叹道“唉，这歉道的，毫无歉意。”
　　“岂止，简直是理直气壮！对方的原因，与我无干！国内航班延误也就罢了，这国际航班也晚点，真是岂有此理。”
　　冯险峰摘下眼镜，习惯性地用嘴哈了哈气，取出眼镜布擦了擦又戴上。
　　敬斋小险峰几岁，两人相识十几年了。那个时候首都的大学里还兴“老乡会”，相邻几个学校的老乡们不定期举行一些联谊活动，大都相识。敬斋和险峰不是一个学校，而且比险峰低三个年级。不过俩人同是来自北方的S省省会城市，险峰又是S省首都高校老乡会中的风云人物，所以很快就熟悉起来。大学毕业先后回到S省省会参加工作，很自然地总在一起。
　　此时，二人在中国南方某机场国际航站楼候机。
　　不知道飞机还要等多久，方敬斋站起身来，一手握着一个水杯，步履轻快地走向饮水处给俩人接水。他的身材修长，略显瘦削，却因此而更显挺拔。面部轮廓和线条清晰而柔和，并不很浓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明亮之中带有一丝忧郁，鼻子挺而不高，嘴角微微有点上扬，神态显得成熟内敛、热情善良的同时似乎隐含着一些心事。

　　险峰其实对飞机晚点一点儿都不在乎。十多年前，毕业分配到S省大学任教，四年之后某日，早就不甘心做一辈子教书匠的冯险峰龙飞凤舞写了封辞职报告，随手撕下那一页稿纸，扔给刚才怒发冲冠骂自己缺乏责任心、竟然又忘记给学生上一节课的教研室主任，一个干巴瘦的小老头。
　　“我这一生，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兢兢业业，从未耽误学生一节课，从未迟到早退一秒钟……”
　　“我不想像你这样过一辈子！”险峰梗着脖子断然截住他的唠叨。
　　老头气得双手颤抖，看他的辞职报告，上面除了日期只有偌大的三行字：

　　辞职报告
　　我自愿辞职。
　　冯险峰
　　2007年12月2日

　　险峰快意地吐口气，扬长而去。心里想你教的学生都是出不了省、上不了外省的好学校才来这破学校的，狗屁的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天下之大，岂是你辈所能见识的！他自从当初以比较优异的高考成绩被首都名校录取后，就再也没看得起过本省的教育，毕业回来后又从看不起教育延伸到看不起这里的一切。这也不能单单怪他，多少觉得已经睁开了眼睛的中国人都瞧不起自己的国家，国内又有多少人除了北上广深谁也不在眼里，尤其看不上自己的故乡。北上广深的人都已经是北上广深了没有理由瞧不起自己，只好把堵车雾霾高房价上学难看病难什么都难统统咽进肚子里，求异存同地互相看不起。
　　之后的几天，倒是令险峰出乎意料。
　　在同校另一个学院任教的妻子林雅芝，原来口口声声讨伐现行高校教育制度和学校当局，这次却一口咬定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在这所高校里任教更好的职业了，一反平日对丈夫温良恭俭让的常态，坚决反对险峰辞职直至以离婚相威胁。
　　“我以前说不如辞职算了那是句气话，你倒好，不哼不哈不商量一下就把职辞了，你也太不负责任了，我辞也不能你辞，你必须去把辞职报告给我要回来！否则就离婚，离婚！”说完毅然冲进卧室抱着毛毯枕头风一般进了书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雅芝的坚决令险峰动摇了。
　　让他无法动摇的是另一个意外，学校竟然连出于基本礼貌的象征性的挽留工作都懒得做，就以异乎寻常的工作效率批准了他的辞职。
　　那天人事处一个青年才俊通知他去一趟时，险峰本来准备好了要回辞职报告的一番锦绣说辞，谁知一进门，青年才俊坐在办公桌后面微微抬了抬眼皮却不抬头，将一张表格递给他，面无表情地说：“已经批了，请你填一下。”
　　险峰心想虽然学校里干行政的处处看不起教学的，教学的从心底里瞧不上干行政的，但此人平日里常在一起踢球，算是熟人，也就不请自坐，矜持地说：“我想再考虑考虑——”
　　话音未落，才俊鼻孔里喷出尖锐的冷气：“你们院送来报告就催命似的催着往上报，校党委会上已经过了，曹书记都签完字了，你以为组织上的决定是儿戏吗？冯——先生！”硬生生将老师二字改呼先生，言辞间已经把他清除出教师队伍，殊不知以前称先生的恰恰是老师 。
　　“Sorry，你要搞清楚了，这不是什么组织的决定，而是我自己提出来不干的，两者有本质的区别！”
　　既然已经绝望，险峰傲然抓起表格，从一旁低头偷窥的老师桌上拿起一支笔，书法家狂草一般奋笔疾书，填完了顺势将签字笔“啪”的一声摔在桌上，头也不回的出了门。他想象中自己是潇洒的飘然而去，脚步还没飘起来，耳朵里飘进来才俊的冷笑：“装什么大尾巴狼，平时谁也不放在眼里，到这会儿没一个人为你说话，后悔去吧。”临了不忿冯险峰的无礼，悻悻追加一句：“活该！”
　　冒牌的大尾巴狼听了猛然调头，冲到人事处门口，狠狠地啐了一口，挑衅的瞪着才俊半晌，见对方低头沉默不敢应战，领略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境界，才拖着胜利的背影迤逦而去。
　　不合常理，天理难容啊！
　　晃了半年多，险峰无奈之下到雅芝表兄的一家皮包公司任了个副总，亲情经不起岁月和金钱的考验，不到一年不欢而散。之后几年，他在S省开了一阵子餐厅，参与过不大不小的几个房地产开发项目，再后来说跟人到沿海做过连锁超市，直到大前年跑到东南亚一带做起了生意。
　　经年漂泊不定的生活，对他而言，飞机晚点就像这些年出门在外的早餐时间一样，睡到几点几点吃。

　　“哎，你看啊！”，险峰拱了拱敬斋的肩膀直挤眼睛。
　　对面长椅上一个女孩长发披肩，白皙的皮肤，脸上轮廓比瓜子脸显得饱满一些，一双黑亮的眼睛，低垂着也看得出来比别人的大。她神情专注地看着手机，不时用手指滑动一下屏幕。
　　“哎，可惜腿太粗了。”险峰夸张地叹息。
　　“你总是从动物学的角度去评价——呃——异性。”敬斋迅速瞄了一眼对面，浅蓝色超短裙下是一双修长而结实的腿，冯险峰什么眼神嘛。
　　“跟你学的，你总是混淆动物学和社会学以及人类学的问题。”
　　敬斋听了宽厚地笑，这里面有典故。
　　险峰有一张极富特色的英俊脸庞，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很Man，如果个子高一些的话，是颇具杀伤力的型男一类。他常常以撒贝宁类型自居，并且恬不知耻地对新认识的朋友、特别是女孩子炫耀自己的波斯湾血统，他那副鹰鼻鹞目和浓重卷曲的毛发倒是有几分形似。天知道，他一定有几十分之一的波斯血统。
　　好朋友方敬斋总会在一旁力证：“嗯，真的，的确是那边贵族的血统——不过不是人的，是猫的。”

　　“萨瓦迪卡！”
　　化着典型的东南亚式浓妆的空姐双手合什，露出八颗牙齿很职业地微笑。
　　“全世界服务行业培训最大的缺陷，就是注重职业化而非人性化。”敬斋心中默默地叹息。
　　“好，好，刷你的卡。”险峰边往里走边打趣着，这几年在泰国，一些日常用语他其实早就熟稔。
　　空姐听得懂他的调笑，咧开嘴笑，这一笑才沾了人间烟火，因为粘在牙上的口红露了出来。
　　飞机飞往泰国第二大城市，地处泰北的清迈，也是敬斋二人此行的目的地。
　　全世界的华人，只要说到清迈，几乎都会想到一个人，那个风华绝代，甚至可以说其影响力波及几代华人的传奇女子——邓丽君。她的一首《小城故事》，莫名其妙的吸引了不知道多少人来到这个城市，而来者多不为探究什么，只为感受伊人倩影迷踪。不知有谁曾认认真真的想过，一代佳人，阅尽繁华独爱斯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博学的人们还知道，华人演艺界的另一个尤物，她的生前好友林青霞也曾多次应邀陪她到这儿度过许多旖旎时光。
　　邓丽君最终是在这座她一生钟爱的城市，意外地告别世界，留下众说纷纭。她去世时入住的湄屏酒店1905房间，至今保留着她入住时的原貌供人瞻仰，那座弧形的建筑也更加生意兴隆。
　　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也许，清迈本就是伊人心目中的理想归宿。有谁知道呢，又有谁能明白呢？
　　1995年5月8日，令万千黄皮肤男人怦然心碎。
　　那一天，十多岁的少年方敬斋，在电视上看到邓丽君去世的消息。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听过《小城故事》，更没有想过，若干年后，自己会与歌中所吟唱的这座异域城市那么紧密地联系到一起。
　　十几年后的方敬斋将这个城市当做自己开始新生活的起点。登上飞机的一刹那，他忽然觉得前一分钟都已经成为历史，从这一刻起，昨日不可追，来者心所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他眼里心里的一切开始变得云淡风轻。

　　“对不起，我到里面坐好吗？”
　　声音倒是很悦耳，但听起来怎么不像请求倒像命令？
　　敬斋抬起头，是刚才候机时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大眼睛女孩。他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一旁险峰接口：“No problem！”
　　不知道是不是坐在座位上仰视的缘故，敬斋觉得姗姗来迟的女孩儿个子好高。
　　刚才坐下来时他问险峰：“咱俩一起办的登机牌，为什么座位不挨着，中间空一座？”
　　“你没看今天人少？估计这趟航班没卖出去多少票，一会儿我们到后面躺着都会有位置。”险峰见多识广地回答。
　　险峰坐靠过道的座位。这么多年，俩人出去旅游的时候同行多次，只知道他偏爱靠过道坐，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仅仅是为了不停地和空姐搭讪。他有个毛病，在飞机上从来都不消停，今天依然如故，一会儿叫空姐拿毛毯过来，一会儿叫送份报纸，再不就是要杯水，乐此不疲。敬斋实在看不下去，请他消停一会儿，他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气：
　　“以前说到空姐，好像高不可攀，现在我只知道，她们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服务员，跟饭馆端盘子的没什么区别！别看那些流行小说里老写什么‘与空姐什么什么的日子’之类，好像很高大上……”
　　敬斋无心反驳，转头向窗外望去，对一旁险峰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
　　只要条件允许，敬斋一般都会选靠窗的座位，登机以后，翻翻临行前带的书，等飞机平稳下来，他喜欢打开窗板，静静地望着窗外。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每天看到这万丈云层之上的风景，感受不一样世界的光华。
　　邻座的女孩出奇的安静，靠在背椅上闭着眼睛。敬斋不可避免地闻到她身上的清香，目光轻掠而过，向窗外望去。机舱外一层厚实的云层之上，各种不同形状的云柱恰似拔地而起，有的轻柔如棉，有的一线冲天，也有的如两弹爆发之际，甚至远处一大片云团挤在一起排成空中楼阁，再远处更如万马奔腾，好一派气象万千！
　　在北方家乡，每当飞机冲破云霄，透过窗户放眼望去，蔚蓝的天空下是厚厚的云层，平平整整一览无余，远处天边一道亮光隐约可见，那是一种广阔坦荡之美，看了使人胸襟也随之开阔起来。
　　南方的天空竟是如此不同，他被深深地震撼，心里不禁生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慨，忍不住叫险峰往窗外看。险峰显然也马上被这天空之境吸引了，解开安全带，打开手机，几乎趴在敬斋腿上，将手机对着窗外狂拍。
　　“干什么，快把手机关了！”敬斋提醒他。
　　“国际航班不限制，只有国内航班才不让。”
　　“先生，我们的飞机上禁止使用任何个人电子产品，全程。”
　　还是刚才那位空姐，双手叠搭在腹部微微欠身，脸上堆砌着招牌式的微笑站在旁边，糯糯又奇怪的国语，难为她能连贯的说出来。
　　敬斋鄙夷地看着险峰在空姐监督下关闭手机。当他再次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目光无意中扫过坐在旁边的女孩脸上，却意外地看到她紧闭着的双眼中有泪水滑落。
　　一时间，敬斋竟有些手足无措，迟疑着从随身小包里拿出面纸巾，捏在手中，踌踌躇躇不知如何是好。恰在他鼓起勇气伸手想递过去的时候，她微微睁开眼睛，像个孩子似的抬手用手背拭泪。敬斋默默地将纸巾伸在她面前，她不敢看他，几不可闻地说声谢谢，低着头接过去，飞快的擦了擦残留在脸上的泪痕，轻轻侧过头去，挺了挺身子。
　　方敬斋不是不懂肢体语言，知趣地别过脸问险峰：
　　“快到了吧？”

作者有话说

　　不知有谁曾认认真真的想过，一代佳人，阅尽繁华独爱斯城，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