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宫芳·贵妃韵》随心月

9、百媚生

　　随着上元迫近，宫中无论主子还是奴才皆异常忙碌起来。若瑜被皇后派去督理筹备上元夜宫宴的菜品，已多日不曾露面，而那抹明黄身影亦是缥缈无踪，无迹可寻。赤瑛仿佛一个被遗忘的人，每到夜幕来临，仅剩院中百色宫灯为伴，璀光华璨下的孤影越发显得寂寥。所幸恭妃待她日渐亲近，常邀她去萱寿堂烹茶对弈，谈诗论赋，总算填了几分空虚。

　　这日，赤瑛手持白子犹豫不定，眼神悠远无光，随便落下一子，听恭妃笑道：“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进宫好几日了，早该见识见识咱们的皇后娘娘了。”

　　赤瑛被说中心事，脸上一红，道：“娘娘察人于微，臣妾佩服。臣妾近日为此事惶恐难寐，还请娘娘垂怜，不吝高见，指点一二。”

　　恭妃‘扑哧’笑出声来，“你少在这儿装模作样，也甭一径儿给我戴高帽。依我看，皇后非刀俎，你亦非鱼肉。”

　　赤瑛听出恭妃语含讥讽，遂讪讪道：“娘娘太高看臣妾了。”

　　她说完敛起神思，专注棋局，正要落子却听恭妃又幽幽道了句，“你与其忧虑自身，还不如多费心思看顾好杜婕妤腹中的胎儿。”

　　“咣当”一声，棋子从赤瑛手中滑出，重重落盘，一盘规整的棋局顷刻散乱，再无章法可依。她惊道：“娘娘说这话是何意？”

　　恭妃意态安然，淡淡道：“我不过随口一提，你无须大惊小怪。”

　　赤瑛见恭妃言有未尽，又关乎若瑜安危，怎肯罢休，追问道：“娘娘……是不是有人要害瑜儿？”

　　恭妃摆摆手，“有没有人要害杜婕妤我不知道，但皇嗣关乎宗庙传承。皇上一旦有了儿子，兴王一脉便可稳坐江山了，再无变数。所以我只能说宫里一定有人不想杜婕妤生下这个孩子。

　　赤瑛后背一阵一阵发寒，手心不断冒出细汗，她兀然离座跪下，央求道：“请娘娘赐教我应对之法。”

　　恭妃叹息道：“罢了，你且牢记，宫宴上人多手杂，凡是入口的东西都要帮杜婕妤仔细留心。好在杜婕妤心思玲珑，她自己也懂得提防。唉，怕就怕……防不胜防啊……”

　　赤瑛听完面上血色尽失，心绪焦躁悸动，整个人委顿如被冷霜打落的残花，枯败不堪，她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却又咽了回去。

　　恭妃看她一眼，宽慰道：“你早些回去安置，越是这个时候儿越要养足精神才是。”

　　赤瑛夜间辗转难眠，怔怔望着架子床边框上的西番缠枝莲花雕纹出神。这样寓意美好，象征多子多福的纹样在后宫随处可见，只是再多的福气团聚，终究也抵不过那些因权欲而兴的恶念。

　　次日，赤瑛眼下的乌青让陶嬷嬷揪心不已。她刚用完午膳便被劝回床上补眠，大约是乏极了，午间这觉睡得倒还安稳，总算消了倦容。

　　赤瑛醒来时，素葵已备下热水侍奉她沐浴新妆。幕翠领回来的新衣，针脚细密，绣纹繁琐，里衬精致，足以看出针工局的用心和诚意。暖洋洋的鹅黄色甫一上身，便有华光拢上，映照赤瑛雪肤更显剔透。

　　赤瑛从妆台上的饰匣中取出兴太后赏赐的金厢玉凤衔珠步摇，放在发髻上比了比，在镜中无意瞥见陶嬷嬷闪烁的神情，于是问道：“嬷嬷，你是不是有话要嘱咐我？”

　　陶嬷嬷垂下眼睑道：“鹅黄色打眼，再配上这支华贵的步摇，美则美矣，却风头太盛。若是因此惹得其他后妃不满，那就得不偿失了。昭仪头回觐见皇后，还是选些简单素净的首饰为妙。”

　　赤瑛执意簪上步摇，方转身道：“这支步摇无论我戴与不戴，都会招来不满。”她看一眼满脸不解的陶嬷嬷，“后妃们眼红的只是恩宠，并非恩宠带来的赏赐。”

　　陶嬷嬷若有所思，旋即恍然大悟道：“是啊，兴太赏赐昭仪步摇的事儿恐怕宫中早已人尽皆知，再藏着掖着也无济于事。”

　　赤瑛点头道：“后宫女子精心装扮自己，从来只为求得圣心垂怜，旁人如何看实在无关紧要。”

　　院中覆雪已有融化迹象，赤瑛脚下的泥泞感和烦乱的心事混杂在一起，仿佛有脏兮兮的浓雾漂浮在她脑中，如影随形，无计可施。她步伐沉重地走出咸阳宫大门，只身上了软轿。

　　因咸安宫偏远，一路行到举办宫宴的乐志斋着实费了一些时辰。乐志斋位于宫后苑西南角儿，是一座两层阁楼，布局十分精致小巧，斋前不但有嶙峋叠石环绕，还连有一座赏月之台，用来设宴闲娱最合适不过。

　　赤瑛一出轿子，便见若瑜正静静站在前方的玉阶上冲她微笑，七上八下的心顿时安定了许多，才要迎上去，听背后有人媚声笑道：“杜妹妹来得好早。可是我迟了？”

　　赤瑛回首，迎面看见一位体量纤小的女子蹁跹而至，一袭茜色襦裙裹着曼妙身材摇曳生姿，满头金钗玉翠琳琅锦簇，珠光缭绕下的玉容润泽明丽，如蔷薇吐艳，芙蓉绽媚，美不胜收。

　　若瑜下阶给来人见礼，那女子立时携她手，笑吟吟道：“杜妹妹身娇肉贵的，快别闹虚文了。你这一俯身啊……，我的心都要跟着颤半天，生怕伤到咱们未来的小皇子呢。”

　　若瑜柔柔浅笑，“瞧阎姐姐说的，哪里就这样金贵了。”然后拉过赤瑛给阎昭仪介绍道：“这是我表姐沈昭仪。”

　　赤瑛闻言已知对方身份，忙和她见了平礼，但还是谦卑地道了句，“阎姐姐万安。”

　　阎昭仪斜睨着赤瑛细细打量，并不回礼，看够了方道：“沈妹妹果然丽质天成，你一来可不就衬的我们这些旧人黯然失色了。

　　若瑜见阎昭仪对赤瑛态度不甚客气，略略颦眉，笑了笑道：“阎姐姐宠冠后宫，在皇上眼里永远不会失色。”

　　阎昭仪俏目微转，娇嗔道：“哎呀，人家都说姐妹同气连枝。杜妹妹如今有了嫡亲表姐在身边儿陪伴，都不和我一条心了。”

　　若瑜听她如是说，也不好反驳，面上有些尴尬。赤瑛只好接口道：“大家既然共同侍奉皇上，便都是姐妹了。不过面上以位分论个长幼尊卑，私底下还不是一样的亲近。”

　　阎昭仪淡淡道：“说到位分，我还真替杜妹妹不值，杜妹妹进宫两年多，似乎一直没有晋封。可沈妹妹刚进宫就成了昭仪，人和人啊……就是不能比。”她倨傲地扫过两人神情，又道：“不过，话又说话来。沈昭仪虽然进宫晚，但到底岁数大，姐姐的位分压妹妹一头也是应该的。”

　　若瑜理了理鬓角碎发，悠然道：“那妹妹可要恭喜阎姐姐了。”见阎昭仪微愣，若瑜继续说：“照阎姐姐方才所言，岁数大的，位分也要高。阎姐姐正是咱们姐妹中除皇后和恭妃以外最年长的了，大约快要进封了吧？不然阎姐姐的位分可就对不住您的年岁喽。”

　　阎昭仪娇面浮上愠色，冷冷‘哼’了一声，不再多言，拂袖径直上了玉阶，朝乐志斋去了。

　　赤瑛从未见过锋芒外露的若瑜，和记忆中那个总是挂着温婉笑容的女子落差极大，一时便有些不可置信。

　　若瑜待阎昭仪行出了一段距离，方和沉浸在怔仲中的赤瑛微叹道： “日日被她们磋磨，再如何笨嘴拙舌也练成铁齿铜牙了。”她又挽上赤瑛手臂道：“阎昭仪本就是泼辣性子，奈何她擅长巧语甜言，最会哄两位太后和皇上开心。平日里，大伙儿都不愿和她一般见识，倒把她惯得骄纵了，见谁都要用酸话挖苦几句。咱们也无须和她置气，日子久了你便看出来了，她只厉害在嘴皮子上。”

　　毕竟宫宴开始在即，两人无暇多聊，便相伴进了乐志斋明间儿。此时妃嫔们已来了大半，一室纤影参差，正三五为伴谈笑风生，一见赤瑛进来，皆停语朝她瞩目。

　　若瑜见状，索性大方地一一为赤瑛引荐。一圈寒暄下来，除阎昭仪外，赤瑛对余下几位有宠的妃嫔也大概有了印象，虽说都是十足丽人，却各具别样风情，王昭仪亲切随和，卢婕妤活泼讨喜，郑婕妤恬静闲适，还有得宠的曹、陈两位美人亦是秀美可爱，楚楚惹人怜。

　　半个时辰后，有内监高声通报两宫皇太后和皇后的凤驾到了。众人忙齐齐恭顺敛容，俯地跪接。待三位娘娘在上首坐定，才由徐尚仪叫了起。

　　兴太后先慈爱地扫过诸妃，含笑道：“你们也别拘着了，都坐吧。”这才向赤瑛招手，“沈昭仪，你过来。”

　　赤瑛默默吸口气，莲步轻移上前，盈盈三叩礼毕，恭声道：“臣妾沈氏拜见两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愿三位娘娘贵体金安。”

　　赤瑛听顶上一个年老女声对兴太后笑道：“弟妹的眼光一向最好，你看上的人想必不是一般的人物儿。”随后又听那女声朝下吩咐道：“沈昭仪，快抬起头来让哀家开开眼。”

　　赤瑛略一沉吟，便知开口的应是昭太后，忙缓缓扬面，余光悄然投上。只见两位太后在上首左右并坐，虽同穿上元节专用的绣双龙抢珠灯纹吉服，但昭太后通身金饰奢美耀眼，一眼看来，竟比妆饰简约的兴太后更俱上位者的风范。而坐在昭太后左手略下位置的妙龄少妇，看打扮应是张皇后无疑。她梳高髻，戴九龙九凤冠，内穿银珠色直领翟衣，外披金累丝珍珠霞帔，仪态雍容一展无遗，而一双丹凤眼又妩媚含威，无比勾魂。

　　昭太后慵然一笑，赞叹道：“嗯……十分的标致不俗，竟像是读书人家养出来的女儿。”

　　兴太后笑着接口，“沈昭仪的外祖父是本朝有名的文儒边先生，她有这样的外祖父言传身教，不免会染上几分书卷气。更何况，沈大人也是文才武略，样样皆通，即能提笔安天下，又能马上定乾坤。”

　　昭太后眼角的笑意越发深邃，盯着赤瑛鬓边的步摇道：“弟妹言之有理，听说沈大人刚到任，田州那边儿就有捷报传回，可不是谋略过人么。沈昭仪的父亲为朝廷尽心竭力，咱们做长辈的就更不能亏待人家的女儿了……”

　　兴太后悠然一笑，“这是自然的。”

　　赤瑛偶然从两位太后谈话中听到关于父亲的消息，不由地惊喜起来，心神便有些松散。忽然有几声女子娇笑贯耳，让她从恍惚中惊醒，那笑声清脆如铃，却又漫不经心，并听不出多少发自肺腑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