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知夜长》天青冬夏

3、枝蔓

　　枝蔓

　　（一）

　　“还有三年，姚丰年。”

　　“你总会找到的，对你而言，除了生存更值得为之而战的人。”

　　——除了生存，更值得为之而战的人……？

　　绯衣风流，英姿飒然的少年弓箭手说完这句话就被鹰军特有的集合号角声传唤离开，只留下了她一人捧着晦涩难懂的《墨经》，独自思考着比机关数术更加难以理解的问题。

　　为了他人的性命而战？怎么可能。

　　出生在寒冷而贫困的雁城，她只不过是错生为了女儿身便在家里如同草芥一般低贱。甚至直到她长到十岁被卖掉，她的父母都不曾施舍给她一个名字，她从军时用的名字“姚丰年”，是她那一直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弟弟的名字。丰年，丰收之年——这个蕴含着平凡家庭最饱满和现实心愿的名字，被多少人期盼着，如同他的弟弟被父母宠爱和期盼着。

　　为了他人的性命而战，这种事情对于她而言也并非从来没有。在雁城那种地方，一味地乞讨根本不可能得到养活家人的粮食，她在被连续殴打抢走了乞讨来的铜板之后，终于学会了爆发。骨子里的兽性被点燃，八岁不到的小女孩好像是疯狗一样扑咬着那些十多岁的大男孩们，那些下三滥的撕打招数也是在那时学会的，她的牙齿、指甲，关键处的骨头，□□上所有一切坚硬和柔软的事物都成为了她的武器。那个时候，她为了父母和弟弟的食物也曾经以命相搏，可是回应她的，却是被遗弃卖掉的命运。

　　仅仅是因为弟弟生了一场病，为了换取那廉价的汤药，她就如同一个牲口一样被母亲交给人伢子贱卖。

　　她哭闹，她打滚撒泼，就像是紧紧抓住自己乞讨来的铜板一样不肯放手，她的母亲是个只会洗衣服做饭的妇道人家，她的力道绝对和那些十多岁的大男孩无法相比；然而她只是用一记耳光，就让她松开了手指。

　　【“畜生！你这个畜生——你是要你弟弟死吗？！你是要我和你爹的命啊！！！”】

　　原来她的命，从来都是轻如草芥、可以被轻易舍弃的吗……

　　小女孩通红的眼睛里泪水好像要被冻干一样的疼，但是这一次她却骤然看得比过去的八年都要清晰：母亲……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女人，她脸上所有的悲伤和焦急，原来从来都和她没有半分关系。

　　如果说她卖掉她有什么不安的话，那顶多也就是那些耕农为了一时之急卖掉了家里的耕牛那样的不安。

　　所以，所以……

　　在松开手指的一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从今往后，她只为自己而战。

　　为了活命，她咬牙加入了无影禁军；为了活命，她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努力识字学数；为了活命，她遍览晦涩难懂的古籍书本，钻研机关数术……

　　可现如今，陆岚却对她说总有一天，她会找到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然后为之而战。

　　陆岚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面温暖明亮的光，像是能灼伤人一样。

　　那是她想要嘲笑却开不了口，在心底痒痒地滋生出了名为“嫉妒”情绪的光芒。

　　——但是，那又怎么样，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人？对她而言。

　　她捏紧了手里的竹简，不断地否认着的同时，但是在心底的另一个角落，有什么东西像是种子一般钻入了她心脏的深处，就像陆岚眼里的光芒一样，暖暖的、柔柔的。

　　同时也万分坚定、决然不可撼动。

　　（二）

　　她不知道是不是被那样的眼神种下在心里的种子，是否也只能被同样的眼神引出；如果真的是，她想，说不定……她宁愿永远见不到那颗种子破土而出的模样。

　　虎营的千机楼，森罗万象，天工精巧的机关环环相扣，乃是前人心血凝结而成。

　　而当她察觉到了不对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倘若这熔化的铁就这样涌出，那么毁掉的不仅仅是长城内部千机楼的万象天工，虎营将近一半的将士也将会被殃及大半。

　　机械故障，这不是她的错；可是她若在此时逃走，军法压下，她也是死路一条，无论是殿帅还是吴将军，绝对会亲手判她斩立决。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一边大喊着让人撤离，一边努力在高温炙热的钢水到来前几秒修复着关闭锅炉闸门的机关。她甚至顾不上自己和机关相接触的手掌已经被严重烫伤，鲜血从破掉的水泡里溢出，被烧焦的皮肉黏在了那些烧红的铁块上，在她手指的挪移之间被撕开，烧糊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她疼得咬破了嘴唇。

　　灼热噬人的火舌如同绝望的流波席卷着她的每一根经脉，她在最后一秒修好了机关，可是闸门已经来不及合上。被钢水当头浇下的结果绝对是骨渣都不剩下，速度快也算是毫无痛苦吧……她看着那流动着的鲜艳深红飞快地冲到了自己的视野里，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扳动着机关，闸门缓缓合拢——

　　“姚丰年——！！！”

　　在她以为自己人生的最后一个须臾，她被这声呼唤惊的迅速抬起头；而那人伸出手，金色的铠甲重重地撞在了她的胸口，将她一把揽入胸怀！那双无比熟悉的虎目之中，明明是和陆岚温柔深情截然不同的震怒光芒，却在瞬间爆发出了无比相似坚定和不可撼动！她的余光只来得及看清楚他头顶的虎状盔甲，就被他的大手死死地按在了胸口，鼻梁在他的护心镜上撞得生疼，两个人一同朝着脚下高台左侧的万丈深渊坠去！

　　……

　　“姚丰……姚姑娘，你醒了。”

　　王军师儒雅中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尴尬意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睁开眼睛，头顶上下摇晃的彩色光晕在游移了五六秒后，方才在她视线里勉强融为了一色定格住。

　　“吴……”

　　她张开口，嗓子因为被高温炙烤而干燥剧痛，一杯水及时递到了她的嘴边，她迅速接过一口饮下。抬起头，回忆了好一阵子才想起眼前拿着杯子笑得温柔的蓝衣少女是鹤军新晋的副统领刘惜君。

　　“可惜了这一头秀发，若是挽起来的话，丰年想必也会是个不可多得的漂亮少女罢。”

　　刘副统领的手指，在轻轻擦去少女脸颊上因为喝水太快而留下的水渍之后，怜爱地顺着她耳边的长发往下梳理着，可却在抚摩到一半时戛然而止：少女脖颈往下的长发，早就在先前的事故中被烧成了灰烬。

　　“还好脸没事，不然……唉，多亏了吴将军啊。”

　　她听见刘惜君轻叹着，这么说道。

　　（三）

　　关于那整个事故的来龙去脉，在整个无影禁军里真相已经几乎不可考，她从据说亲眼目睹了大半过程的徐撼牛那里听到他用脑袋担保的版本是：她发现了机关故障前去修理救了半个虎营，然后吴将军出现，当机立断飞虎流星一般赶到，抱着她抓着铁索从高台跳下。铁索在缓冲中被钢水烧断，将军落地时为她挡去了大半冲力，断了一根肋骨——不过已经是个奇迹了。

　　至于吴啸在下落过程中，被飞溅到右边脸颊上钢水烫伤的地方，徐撼牛学着吴啸一贯的气势，挥了挥大掌道：

　　“将军自己说了，大男人断胳膊断腿都是小事，脸上有点疤算什么？他又不选秀！”

　　他学得是轻描淡写，可她却知道，所谓的“有点疤”其实是那个男人右脸几乎大半毁容的程度。徐撼牛不知道，但是她却也知道，那个男人的确是不用选秀，可他的政治生涯也很难再往前延伸了——即使三年后他成功抵御了饕餮大军，以他现在的容貌，只怕想要成为殿上之臣也是难上加难。

　　“你若不信，晚点将军来了你自己和他聊就知道了！俺们将军的身子骨，那可不是盖的，哪像你摔一下睡三天。将军说了，等你醒了就告诉他，他有事要当面问你……”

　　当面……问她吗？

　　明明在那一瞬间，她已经绝望地选择了放弃，她以为自己早已无所畏惧——然而在听到这里时，她抓着棉被的手指却下意识的骤然收紧了。

　　那须臾之间耀眼到极致、坚定到极致的光芒从她的脑海深处，犹如被唤醒了一般地亮起；而他紧扣着她腰身一跃而下时触碰到的肌肤，微微泛起了燥热不安的温度。

　　有什么深埋于心底的种子，被这温度重重包裹豢养着，终于破土而出，于少女的心室内无声地展开了枝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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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看文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