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知夜长》天青冬夏

2、恐惧

　　恐惧

　　（一）

　　无影禁军五军将领，从某种程度上就如同他们盔甲上雕刻着动物，风姿各异却又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协调感。

　　无影禁军的总统领，熊军统领邵世昂邵殿帅，永远是沉稳中带着杀伐果断的决绝。每每看到邵殿帅，她总会第立刻想到王军师按着她脖子逼她读的第一本兵书《孙子·军争》里的那“不动如山，动如雷震”。统领如此，熊军的将士也是同样，作为无影禁军里的主力近战部队，无论是胆量还是耐力都是全军中的佼佼者。

　　鹤军统领林梅将军，五军统帅里唯一的女将军，一张秀丽漂亮的小脸上常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飕飕冷气。曾经听人用星星比喻美人的眼睛，她看到林将军的第一眼也是这么觉得的，只不过这星星里时常飞出刀子一般的锐光，将所有人眼里任何意味不明的光芒劈碎成渣。倘若说邵殿帅的熊军是“不动如山”，那么林将军的鹤军自然就是“难知如阴”了，一起一跃全凭心意，重力这个词好似和这支军队全无半点关系。

　　鹿军统领邓轩邓将军，在这糙汉子如林的无影禁军里绝对是一股清流，言行举止说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也不为过，一举一动最是稳妥不过。鹿军是无影禁军里的骑兵部队，特点是“其徐如林”，一急一缓都是井然有序，一战一退皆是灵巧有余，时常将敌人打得措手不及。

　　鹰军统领名曰陈朗，大约可以说是最为潇洒俊朗，锋芒毕露的一位将军了。按照鹰军兄弟们的说法，这位将军最是平易近人，比起一板一眼的“将军”，平日里他更喜欢手下搭着他的肩膀热热乎乎地叫他“老大”——当然是在非公众场合的时候，在殿帅面前绝对不行，那是要被打军棍的。但凡见识过陈朗将军百步穿杨箭法的人都会觉得“其疾如风”这个词简直是为鹰军量身定制的，这些身着鲜艳如火的深红色铠甲日夜驻守在他们的营地“鹰巢”之上，只要一声令下便会将胆敢靠近城墙的敌人一箭穿喉。

　　虎营的将士们说起鹿军和鹰军的时候，语气里往往带着显而易见的酸气。说到邓将军还只是书生气说话没什么气势，说到陈将军那醋味儿简直隔着桌子能冲到人脸上。上至这周陈将军又带着下属去鹤营附近溜达引得鹤营的小姑娘们围观尖叫，下至鹰军的新兵和他们老大一样，走路到女兵们面前都恨不得能开屏踱步似得，五花八门、有理无理的指责让她颇有些哭笑不得——说白了，无非是整天满身臭汗，低着头摸着机关捣鼓着huo药的虎军士兵，各方面都比不上鹿军和鹰军将士潇洒酷炫罢了。

　　男人的嫉妒真是丑陋啊……被前辈按着头灌输“兵种歧视思想”的姚小姑娘一边点头受教状一边撇了撇嘴。

　　“哪像俺们吴将军，那肌肉、那拳头、那嗓门！这才是爷们中的爷们！”

　　末了，被吴啸派来盯着她吃饭的徐撼牛拍着自己古铜色的胸膛，骄傲地说着。

　　“……哦。”

　　看着小师弟将信将疑的眼神，徐撼牛赶忙补充：“说出来你可别不信！俺们吴将军一顿饭能吃五大碗肉！喝酒那都是直接抱酒缸上的！上次有个新兵竟敢当着他的面偷懒，吴将军直接一脚踢断了那小崽子三四根肋骨，嘿你别说，现在这小子看到将军搬东西比驴还勤快……”

　　——太可怕了。

　　在徐撼牛满意的视线下，姚小姑娘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只是那其中意味到底是仰慕还是惊恐，那就非常难说了。

　　（二）

　　无论是从资历还是军阶来说，姚小姑娘能够接触到王军师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而今因为殿帅的一句夸赞，又多了一个吴啸将军。

　　被吴将军拎到身边亲自训练这等让虎军全营上下羡慕的眼睛发红的殊荣，事实上她却是唯恐避之不及；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也就只有吴将军本人事务太过繁忙，时常夜不归宿，不会发生那种她初到虎营时那晚，一群肌肉大汉因为白天训练太过兴奋，索性脱衣服从头比到脚的糟糕事件了——彼时被白天的操练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姚小姑娘咬牙对着墙壁，捏着鼻子忍着这熏死人的臭气刚准备强行入睡，就听身后某士兵一句：“刀疤算什么！真男人就脱裤子比谁【哔——】大！老子先脱为敬！”

　　吓得她几乎是屁滚尿流地瞬间清醒过来，滚下床，在一众脑子里长满肌肉的糙汉子嘲笑声中抱着盔甲挡脸，直接冲进了漆黑的雪地里，沿着城墙来回跑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待营地的光都暗了下去，方才抖抖索索地回了营房。

　　真是艹了，想当初她沿街乞讨也没一个混混能让她吃这等说不出的苦头！

　　姚小姑娘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碎雪，一咬牙，索性直接摸到那个带头脱裤子的大汉床边，将他的裤腰带藏在了床板夹层里。

　　第二天，某晨练迟到的大汉穿着不合身的腰带，饿着肚子，在吴啸将军的怒视下沿着城墙跑了五个时辰。

　　……

　　时光荏苒，转眼便飞逝了两个年头。

　　昔日剪去长发就辨不出男女的小丫头蹲在火盆前，黑着脸烧掉了第六条勒得自己胸闷气短的裹胸布，眼角有不安闪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吴将军这喂法，她的身形越来越难掩饰，再这样下去……

　　正当她拿出从王军师试验孔明天灯残余的白布条，打算裁一段做新裹胸时，就听身后的刚闩好的门被从外面猛的一推。不知是因为木门太旧年久失修还是那人的力气太大，门闩竟然就在这一撞之下“哐当”落地，少女心神一乱，急急就要将白布塞回去，脑袋“咚”地一声撞在了眼前的柜子上。

　　“姚丰年……”

　　推开门，青石堆砌的走廊上过堂风吹得她整个人一凛。而在她的对面，一年四季无论是走在雪地里还是火药炼钢房都是一身铠甲的吴啸，古铜色棱角分明的脸上还带着尚未凝结成冰的汗珠。他用一种说不出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跪在自己眼前的手下：一身白色里衣跪在火盆边上，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则是整个手臂都塞入了柜子里的奇异造型，皱着眉头刚准备就军容斥责些什么，视线却倏然落在了少女胸前微微有些起伏的弧度……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身形越来越难掩饰，再这样下去……

　　眼看着吴啸越走越近，然后一道阴影当头照下，她仿佛回到了那个被逼着走上高台的黄昏，尖锐吵闹的哭闹声，杂技班主恶狠狠的威胁——这所有一切的幻觉融汇成了一股烧红铁水一般炙热而沉重的涌流，夹杂着惊惧和无措，载着她的心脏于胸腔内沉浮撞击着肋骨，声声宛若擂鼓。

　　“嗯……不错！”

　　单手捏着下巴，伴随着一阵零碎的金属撞击声，一身朝阳般明亮铠甲的男人在她的身前利落地蹲下身，用一种端详的视线扫视了一下她，最后展开了总结和评价：

　　“虽然和我们虎营将士的平均体格还有相当一部分差距，不过这个胸肌，即使和本将军比也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甚好！看来本将军这两年的教导也并未是全然无功……咳！对了，此事容后再议，本将军今次来找你是要事……”

　　原先苍白的脸色一点点染上了仿佛要滴出血一般的颜色。少女猛的捏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说不出是愤怒更多还是庆幸更多，但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身形越来越难掩饰，再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的上司和同袍，全部都是一群男女不分、注孤生的白痴啊！！！

　　（三）

　　“呐，看什么呢？好认真啊，你。”

　　初次见到陆岚这个鹰军少年将士时，她便直觉对方有着与陈朗将军如出一辙的笑容。让人想到雪后初霁微暖的阳光，温和而不刺眼，无论是侧过头的角度还是唇角上扬的弧度都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勾人，站行坐卧都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慵懒，可是言行举止却又不逊半分锐气。

　　还有就是，脾气好。即使她在他问了三遍时也不曾抬头一下，他也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只是有些孩子气般固执地将自己手中的书简推到了她的面前，半撑着脸笑道：“这个，你看过吗？”

　　“钩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山海经·北山经》。

　　无须对方指点，亦无须任何暗示，几乎是一眼，她便在这书简上看到了那行字。

　　“看过。《山海经》，《神异经》，《左传》……王军师说过要知己知彼，既然要对付饕餮，自然就要了解。”

　　淡淡吐出了一连串的名字，不等对方再次开口，她便抬起下巴直接反客为主：“怎么，鹰军的将士们难道参军时连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都不曾了解吗？还是……你怕了？”

　　王军师的书阁里有一个巨大的沙漏，六十年翻转一次，伴随着砂砾一点点落下，转眼距离饕餮这食人的怪兽再来已经只剩下了三年不到。

　　三年后，那些营地里一同饮酒受罚，笑闹无忌的军士们，又有几个可以亲眼见到那个沙漏再次翻转一个太平盛世？

　　“我？我才不怕！只要有……”

　　绯衣俊美的少年似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疑问，突然嗤笑出声，然而回答却是无比清晰和坚决：“只要有我们陈朗老大在！我鹰军将士，就没有一个怕的！”

　　“我怕。”

　　她低下头，在陆岚有些惊讶的眼神中轻轻合上那卷冰凉硌手的竹简，眼神坦然：“可是我更怕，如果当时没有加入无影禁军，我根本活不到饕餮来袭的那一年。”

　　陆岚原本不以为然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突然微微颤了一下。他低下头笑了出声，乌黑柔亮的长发像是刚磨出的墨汁，黑亮中带着流动的明光。

　　然后他看着她，又好像在看很远的什么事物：

　　“还有三年，姚丰年。”

　　“你总会找到的，对你而言，除了生存更值得为之而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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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我根本没打广告！居然真有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