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诉离殇》君不入梦

5、情不知其所其，一往而深

　　逃出地宫后，玥芝四处环望，道：“这里好眼熟。”
　　“这里不是温泉行宫吗？咱们小时候跟着先皇行猎来过这里。”易轩然惊讶地说，“想不到温泉地下连接着上古巫祖的沉睡之处。”
　　“怪不得，此处未被影魔的魔力潮汐所侵蚀，还是原来的旧样子。”麒麟点点头，“想来这温泉别有玄妙之处，连魔力潮汐也无法入侵。现在天下也难得找到个这么世外桃源之处了，我们正好可以在这里休整一番。”
　　温泉行宫本是南朝开国皇帝发现的一处温泉，此泉环境优美，周围一年四季温暖如春，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更神奇的是泉水有治愈伤口舒缓疲劳的神奇功效，皇帝便在这里修了一所小行宫供皇家享用。宫中发生变故以来，宫人四散逃离了。却不想这股温泉犹若神护，魔物皆无法入内，因此行宫内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是一个人都没有。

　　晚上大家在此休息。吃过饭后，麒麟等几位圣兽在行宫四周布下结界，观察了一下地形。其余众人坐在宫殿内分配住所。
　　鸣鹤打着哈欠，慢悠悠地从外面踱着步子晃进来。“皇帝老儿可真会享受啊，这温泉真是舒服，舒服极了。泡了半响全身伤口都愈合了，小爷我现在精神得不得了啊。”
　　“好放肆。这温泉是皇家享用的，你怎么擅自就进去洗了！”易轩然翻了个大白眼。
　　“哎呦，还皇家呢？皇帝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铭鹤嬉笑着。
　　“公主在此，休得胡言乱语！”南宫夜怒斥。
　　“算了，小夜。”玥芝摆摆手，“他说的也没错。自宫变那一日如今我已经数月未曾见到皇兄了，他到底怎么样了确实没人知道。”
　　“殿下，您放心。陛下他吉人自有天佑……”夜见她自伤，赶忙安慰她。
　　“我没事。”玥芝勉强微笑了一下，“你们大家也去温泉里泡一会儿吧，可以帮你们恢复元气。”
　　南宫夜和易轩然赶紧起身：“属下不敢逾越。”
　　玥芝笑道：“是到如今还谈什么逾越呢。现在国破家亡，哪儿还有什么皇家行宫。大家一路保护着我，受了很多苦，泡个温泉这点权利还是有的。你们都去吧，金龙池是男子用的地方，很大，也挺舒服的。大家都去放松一下吧。”
　　“是啊是啊，快去吧。刚才那几位圣兽大人泡完了也直喊舒服呢，一路疲惫都一扫而光，现在都呼呼大睡去了。”鸣鹤大大咧咧坐下嘬了一口茶。
　　“姐姐你呢？”迦南问。
　　“我把你们所有人的衣服补好了就自己去凤鸾池泡着，你不用担心我。”
　　“是啊你们都去吧，”鸣鹤涎皮赖脸地调笑着说，“小公主，鸣鹤哥哥来保护你。如果你想泡温泉的话，小爷我不在乎陪你再洗一遍。”
　　“放肆，登徒子！”南宫夜一急就挡在二人之间，“你敢对公主无礼，信不信我杀了你！”
　　“小夜，”玥芝放下手中的针线，温柔地说，“你且去洗吧。你放心，鸣鹤嘴巴上坏，他不是这种人的。”
　　“可是……我还是守着殿下吧。”夜仍不放心。
　　玥芝推了推他：“去吧，快去洗。”夜不放心地和其他人走了。
　　眼见众人离去，玥芝这才回首，直视着鸣鹤的眼睛：“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鸣鹤忽地收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正色叹道：“玥芝，你总是那么冰雪聪明，叫我如何不爱。”

　　夜靠在温泉中央的石头上，闭目养神。温泉的蒸汽热烘烘的，熏得他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只觉得一路来的风霜疲惫也消融在这温泉暖气中了。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着，筋骨的酸痛也渐渐消失，可意识却无比清醒。
　　他知道，那场最终的决战就要逼近了。过了明天，自己还有没有后天？
　　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他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把秘密埋进肚子，带进不见天日的幽冥地府。他宁可独自怀抱着对她的爱恋到死，也不打算让她知晓。
　　可玥芝的梦境打破了他的想法。
　　原来她也一直想着自己。原来那个初见的日子，是她心底珍藏着的角落。那个没有阴谋，没有魔物，没有血腥和战争的美好午后，年幼的他初次见到那个花苞般的少女。
　　“夜不是侍卫，他是我的朋友。”小小的玥芝这样对大家宣布。
　　从此两人的生命纠缠在了一起。
　　他为她练武，她给他念诗。
　　他把她的秋千推得高高的，她把他的风筝放入天空。
　　他越长越高，力气越来越大，出落的英俊不凡，一表人才。
　　她越长越美，头发越来越长，星眸欲醉，红唇欲滴。
　　他带上羌姆面具，在庭中为她舞一支十方剑法。她细细缝了一支剑穗，亲手为他挂上。
　　一起长大的情意慢慢发酵着，不知何时开始，两人的生命已经纠缠地如此之深，难分彼此。
　　可是，他不说，她也不说……
　　夜的眼泪突然就滚了下来。

　　“南宫大哥，你喜欢姐姐是不是？”
　　夜猛地惊醒，他用手擦了一把脸，故作镇定地说：“小王爷别开玩笑了。你还小……”
　　“我不小了，我已经十六了！”迦南突然转过头，那双大眼睛里含着哀伤，“我知道，你们都拿我当小孩子。可南宫大哥你在16岁的时候已经是宫中第一侍卫了，我们西域的孩子，长得还要快些。”
　　夜顿觉无力反驳：“你还不懂……”
　　“我懂，我懂男女之情。”迦南含着眼泪，“我知道，你喜欢姐姐，姐姐也喜欢你。”
　　“我10岁时候被父王送到南朝来当质子，我知道自己是庶子，母亲不得宠，父王也不重视我，所以他才把我一个人扔到这么远的地方。”迦南悲伤地说，“我在宫里活得小心翼翼，没有人在意我。只有姐姐对我最好。她教我读书，陪我玩，有什么好东西都留给我一份。我好喜欢姐姐。我想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娶姐姐，我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可渐渐地我知道，姐姐只是把我当弟弟，她喜欢的人是你。我也知道你也喜欢她。如果有一天你对她开了口，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我总是拦在你们中间，拼命阻止你们独处。”
　　“迦南……”夜瞠目结舌。那个时候迦南确实总粘着公主，夜只当他是对玥芝有类似雏鸟对母亲的眷恋之情，却没想到，他藏了这么多的心事。
　　“十三岁的时候，大哥病死了。父王才想起了我，接我回西域做世子。我走的时候就想，只要三年，只要姐姐三年后还没有嫁给你，我就来南朝求亲，我要和你抢她。三年后，我带着车队，装了许许多多的礼物，回来求皇帝哥哥把姐姐嫁给我。可是南朝已经不是那个南朝了。人死了，马跑了，车队全散了，我在树林里茫然无助的时候，又是姐姐救了我。”
　　迦南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姐姐护着我呢？我好想自己能像南宫大哥这样强壮，让姐姐依靠。这一路看到姐姐看你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无论我有没有变强，在姐姐心里我都只是个弟弟，她总是看着你，眼里只有你……”
　　夜伸出手想安慰他，又无力地落下。
　　“是啊，我也早就知道了。”轩然倚在石头的另一边，苦笑着说，“从很早开始，她就只看着你。”
　　“南宫，其实我们几个都是打小的交情。你父亲是先帝的心腹，我父亲也在朝中为官。小时候，我经常进宫和你们一起玩，其实我是很羡慕你的。”
　　“你被送入宫中做她的侍卫，和她几乎朝夕相处，我一个月只有那么一两回才跟着父亲进宫一次。我好羡慕你，可以天天见到她。”
　　“父亲天天拿你教训我，说你练武有多么用功。我听了很不服气，也天天去院子里砍木头。我想我要比你更努力，变得比你还强。等我们下次在猎场相见，我要公主对我刮目相看。”
　　“可十五岁那年，迦南离开前，我们都随猎去了。南宫大哥你变得更强了，我听说，你已经是内定的下一位侍卫长了。你的马骑得那么好，箭无虚发，比所有人都厉害。更重要的是，只要有你在，公主她总在看你。”
　　“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了，我再也挤不进你们中间去了。无论我的枪多厉害，我打到多少猎物，她心里的人都不是我。”
　　“石头，原来你……”夜越听越难过。
　　“你们都叫我石头，其实我不是石头，我心里什么都清楚。”轩然眼前已然是一片模糊，不知是泪眼还是温泉的暖气蒙上的一层雾气。
　　“先帝驾崩后，我自请去守陵。其实我是想避开你们。我知道，一旦出了孝，公主就该18岁了，皇帝哥哥要为她挑驸马了。小时候我想过和你去争，长大后我知道我争不过你了。公主她不可能答应嫁给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南宫大哥，你到底有没有对她开过口？”
　　南宫夜沉默着。
　　“南宫，论理此事与我无关，我不该开口。”一边的燕长风忽然道，“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你笃定了自己明日会为她而死，不忍她知道你的心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殿下也是这样想的。她也抱定了为天下献身的主意。说不定，她也一直在等，就是想听你亲口告诉她那句话。”

　　这边殿里，玥芝等了半天，不见鸣鹤说第二句，便自顾自地坐下，拿起缝了一半的衣服继续忙碌。
　　鸣鹤默默坐在她身边，痴痴看着烛火中的她飞针走线，眉间是解不开的浓愁。
　　玥芝任凭他瞧，只不抬眼，淡淡地说：“我就要忙完了。你再不说，我便走了。”
　　“你……”鸣鹤无奈叹口气，“为何你对我总是这副样子，礼而有疏。现在坐这里的若是南宫那小子，你态度必然大有不同吧。”
　　“你如何跟小夜相比呢，”玥芝咬断最后一根线，“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恐怕不止如此吧。一起长大的还有易轩然，怎不见你给他的衣服上也打个同心结？”
　　“你认得那个？”玥芝不妨被人窥见心事，脸上便染了一层红晕。
　　“从前我师傅有件衣服，总是贴身穿着。他跟我说，这是他年轻的时候一位女子给他做的，可惜没等到师傅回去娶她，就病死了。那衣服上的结便是同心结，女子为心爱之人缝衣服时方肯打此结。师傅一直没有再娶别的女子，到死都穿着那件衣服。”鸣鹤微微叹道，“玥芝，南宫到底哪里好？我就不行吗？”
　　“情不知其所其，一往而深。”玥芝低头，目光拂过南宫夜的衣服，满是柔情。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玥芝一言不发，低头轻轻抚摸着夜的外衣。烛光摇曳中，愈发衬得她肤光胜雪，眉若远山，朱唇含丹，星眸中更是脉脉柔情，乌发中散发出幽香让人闻之如醉。
　　几缕头发垂了下来，鸣鹤忍不住用手去扶，玥芝敏感地侧头避开。鸣鹤的手僵在半空中，片刻，失落地放下。
　　“我曾想过，将来封印魔头之后，我要继续游历天下，赏尽美景，吃遍美食……”
　　“很不错的梦想，一定可以实现的。”玥芝微笑抬头。
　　“可我认识你之后，我觉得一切美景都不及呆在殿下身边之万一。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鸣鹤，”玥芝打断他，“你将来一定会遇到真心待你的女子的。她会陪你走遍万水千山，会为你生儿育女……”
　　“会吗？”鸣鹤苦笑一声，“我还会遇到像殿下这般让我心仪的女子吗？”
　　“会的。”玥芝坚定地说，“我会封印那个影魔，让天下恢复太平，大家都过上平静的生活。”
　　鸣鹤不语，从袖中摸出一个串手珠，温柔的抚摸良久，递了过去。“这串手珠是从炎夕洲朱雀那里搜刮来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送给你，保你明日平安归来。”
　　玥芝接过手串，只见那一串鲜艳欲滴的红豆中间，加了一颗骰子。
　　“这是我师傅留下的牛骨骰，平时我行走江湖，用这个混饭吃。还记得我们在香苑初次相见吗？你就是第一次玩骰子赢了我的人。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自己这辈子栽在你手里了。这也算是我的宝贝，穿进手串中，一起给你罢。”
　　玥芝默默把手串推了回去：“我不能收。”
　　鸣鹤和她对视了一会儿，苦笑着说：“果然瞒不过你。”
　　“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玥芝低声念道，“鸣鹤，这是留给你未来妻子的东西。”
　　鸣鹤长叹一声，把手串收回袖中：“殿下，我爱极了你的聪慧，可我有时真的恨你如此聪慧。这样的女子，竟然与我无缘。师傅临终前说的我此生必有一场情劫，我现在终于知道自己应劫了。”
　　“你有情劫，我又何尝没有呢。”玥芝低语道。
　　“殿下，我能最后提个要求么？我想摸摸你的头发。”鸣鹤深深地看着她。
　　见她不反对，鸣鹤颤抖着伸出手，掠起她一缕秀发，温柔地触碰着。那丝带一样柔滑的触感，从指尖一直酥到他心头，让他的整颗心都颤抖疼痛起来。
　　“好香……”他呢喃着，弯腰在那缕秀发上轻轻留下一个吻，然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