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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微火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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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小院里清清静静的,唯有灶间的炉膛火还未熄灭。
吴是非没有睡,锅里蒸着鱼羹,小炉上温着早已煨得酥烂的清鸡汤,她守着恒定的炉火,眼神有些发怔。
尽管有过揣测,也晓得南风馆中讨生活的小倌儿生活定然诸多不堪,但见袁恕听到孩子只是普普通通的男孩儿不是阴身儿后脸上的百感交集,听他失神地讲出:“十五个月前,我失过一个孩子。”吴是非心口还是不由得抽紧了。袁恕看着身畔的孩子哭着笑,吴是非望着父子俩笑着哭,都似渡过千难万险的一次劫后余生,苟且地窃喜。
后来的讲述也全是袁恕自言自语般的絮语,吴是非只是默不作声地与他清理,给宝宝洗干净,妥帖包裹进襁褓,轻柔地抱给袁恕。
但她其实都听着,一字一句,全记在心里。
“九子开莲”的九子不是没有意义的,阴身儿同女子一样,年纪越大,生产的风险越高。有些馆子甚至追求利润,穷极榨取,令小倌儿的身体受到极大伤害。很多时候,更危急胎儿性命。因此上一名小倌儿有限的好年华里,这样糟践人的买卖“九”数封顶。并非阴身儿此后不能行孕,而是行业内存下点道德与良知,莫糟践了人再去糟践性命。
若依早几年的规矩,行内约定俗成小倌儿的首朵莲摘不得早于十六岁,一来身体基本长开了,再则本朝律令男子十六可婚,便也能作成年看了。袁恕十七岁女穴初沾露,倒是不算早的。难为的是首位买下子房的客人德行太差!先是不顾袁恕孕早期的不适,强行打破馆内四个月内不行房的规矩,后又包下舞场,逼孕中的袁恕献舞于自己招待的“高朋”,还令他饮酒,宴后又将他推入所谓的友人房中供其赏玩,一番蹂/躏,便活活将孩子扼杀在胎中。
馆主领着人赶来时,那客人尚自骂骂咧咧显得不忿,转头小厮来报,说金主闻讯只丢下一句:“保不住就保不住,横竖花钱造的玩物,养下来也是送人的,谁还能叫玩物入嗣不成?”兀自坐车回去了。
那一夜,袁恕躺在血里,仅存的一点神志全用来求馆主让孩子活着。馆主直言,胎心已停,孩子没了,不快点落下来,袁恕的命也岌岌可危。
可袁恕不信的。他固执地认为馆主在骗自己,大夫骗人的,其他哥哥们也是骗人的。因为金主不要这孩子,所以他们也不要。但这是他的孩子,他要。
真仿佛是冥冥的依恋!药汁灌下了,袁恕疼得死去活来,那死胎却依旧赖在宫室里无论如何不下来。好像她也舍不得,舍不得这未及望一眼的尘世,舍不得这温暖的母体,舍不得同父亲死别。
四月余的胎坐得牢,最终,馆主横了心,亲自给袁恕压腹,硬生生将胎儿逼出了母体。是个女孩儿!
被按倒在褥席上的袁恕已喊不出声来,身上是冷的,心也是冷的。脑海中凄楚地想,人是什么?命是什么?父子血脉是什么?自己,又算什么?
此后,袁恕的身体就坏了,卧床将有一月,歇舞三月,期间未接一客。
好在,三个月里馆主也未逼他做生意,不过偶尔哼笑一声,说些阴阳怪气的尖酸话。
也就是三个月后,馆子里另一名阴身儿的小倌儿遭遇了更为惨烈的事。
袁恕在讲述中唤那人是十一哥。都是断了家门路的伶人,馆子姑且算作家,进门有先后年纪分大小,各自排着顺位喊了下来。袁恕是小十九,同十一哥不是最亲,但一直相处融洽。十一哥琴弹得好,二人有一出自编的琴曲伴舞,是馆子里挂在牌子上无价的名目,来者非持有馆主发的金镶玉牌,是压根儿不给点的。
可是这样有才的十一哥,开莲却早,十四岁就被人破例买了头胎。当时孩子虽然平安生下了,可十一哥到底年纪太小,忧思愁想,精神总不太好。其后又生过两胎,孩子循例全送走了,他没见过,倒也不说想,只是心病越来越重,人常恍惚,讲话颠三倒四,记忆也变得混乱。有别的哥哥同馆主商量,说十一哥大约患了癔症,早些送出去调养,或者还有好转的可能。
彼时恰有金主高价买下了十一哥,馆主贪财重利,便只答应这笔买卖做完就给十一哥治病。
本来一直倒也无事。及至十一哥临盆日近,馆主原可不卖加演的条目,偏偏授胎的金主居然生意做倒,举家跑路,欠了馆子里一笔赊余的月结款子没有清,馆主一气之下竟将十一哥挂上了牌。那些个来玩的有钱怪癖,对自己的骨血尚且冷酷,对别人种下的便宜更不会顾惜三分,十一哥产程到了关键时候,胎儿都露头了,金主还不许他生,疼得十一哥当真喊破了喉咙。最后是随来的金主朋友劝说勿要玩出人命,他才罢休,撂下十一哥径自走了。边上服侍的童儿将昏迷的十一哥救醒,馆主领着大夫赶到,施针用药勉强吊住十一哥的精神,总算是将孩子娩了出来。可惜孩子憋在产道太久,已全身发紫没了呼吸心跳,终于没能救活。
经此一番,十一哥彻底疯了。
送十一哥走的那天,他也是时昏时醒的,车将驶出去了,他突然掀开车帘喊袁恕,神神道道说了句:“白鹭,高飞!”
袁恕有支舞名《白云间》,跳的是白鹭展翅悠游天际的自由自在,有大段的跑跳旋转,还有空中悬吊,很吃舞者的体力。袁恕病了几个月,一直没有恢复练这支舞。众人都以为,十一哥是病糊涂了,起意想看袁恕的舞。袁恕也无曲默舞,演了几个经典的身段以为送别,广袖翻飞,譬如羽翼轻展,一别离一惆怅。却唯有他明白,十一哥人是醒的,明人明话不可明说,只能用如此隐晦的方式劝告他:早打算,早脱身!
可此生茫茫无依,如何摆脱?又怎容他摆脱?
再拖过几个月,馆主终究还是强令袁恕接客了。
馆主晓得袁恕心里头介怀,加之十一哥那件事,他也难免投鼠忌器,初初还是替他挡下了一些金主的垂涎。意外,有天袁恕竟自己跑来说想通了,愿意继续做九子开莲的生意,不过价由馆主开,人得他自己定。馆主心下狐疑,暗忖袁恕莫非是有了相好的恩客?行内倒是不忌,但在上等馆子里独包一名小倌儿,绝非财大气粗就够。毕竟玩到馆主发牌子的,都不是缺钱的主,互别苗头较劲的事司空见惯。最后拼的哪是财力?还是权,是场面上的盘根错节。说到底,不怕人对小倌儿多痴迷,只怕伶人太真心,到头来全是错赋,全是空。
然而袁恕并未要求特例,仍照旧让把自己的牌子挂出去,有意者自行竞价。
馆主一时摸不透他的脉,端看他最后如何选。结果他依然是循例挑了出价最高的,谁都无法不忿不服。
红唇点绛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白衣红腰的小倌儿被扶到恩客跟前,他执一枚樱桃果,含起来喂进小倌儿口中。过唇时轻轻嗑破果皮,让汁水溢出来染在唇上,再以舌尖抹匀。小倌儿则需将果子连核吞下,以示结子。随后便送入莲室,将成好事。
颠鸾倒凤,悱恻缠绵,一夜莺声,翌日事了人散,馆主忍不住将梳洗整齐的袁恕唤到房中,仔细问来。袁恕笑笑,始终讳莫如深。
是夜,他却肯一一同吴是非坦白。
“哪有什么必胜的法门?不过是倾我所有,自买自救罢了!”
所以那人敢有恃无恐地往高处加价,加到万无一失,一锤定音。而袁恕则为了这一夜耗尽了一半的积蓄,却总算得了个优先。存精续血的金主买得的只是一子开莲,而非整年里小倌儿的独有权。小倌儿有了孕,仍旧要为别他客人歌舞献艺,奉酒侍夜,虽价更高些,于圈子里的老手来说实在无谓。不过毕竟是孩子的生父,故此规矩上只要人来,一切的侍候全是以他为尊,他点名出价,去了别台的小倌儿还得被送回来的。
买下袁恕的金主年纪轻轻更像是读书人,仗着儒商大贾的雄厚家底,常来馆子里寻欢作乐。原对袁恕就有些恩情久长的迷恋,得他赠银又尝了开莲的新鲜,顿时捧出了毕生的良心,一再掷下重金妥善维系自己的优先权,确实让袁恕免遭了许多罪孽。
便是这样相安无事地养胎至七月余,天降大祸,金主少爷好好地同朋友去吃酒,同另一波纨绔因为丁点口角竟动起手来,各自抄家伙顺板凳,最后打出了人命。好巧不巧,死了两个,他是其中之一。
全是有钱有势的二世祖,死了伤了的,家里头披麻戴孝堵衙门口要公道;打人害命被拘押的,爹娘老子上下疏通门路用尽手段求法外。可这些人里没有袁恕。
他没法去!去了没立场没名目,去了,也只能扶着口棺材蒙蒙地自问,以后该怎么办?孩子该怎么办?
十一哥失去的孩子,自己失去的孩子,红红的血恹恹的命,一股脑在袁恕眼前晃,满得他看不见别的事,心里头却一阵一阵发虚,怕得无路可走。
终究还是选择逃出来。
至于如何逃出来,谁人援手,袁恕则语焉不详,含糊过去了。
吴是非对这些细节倒也不感兴趣,横竖就是听着。见袁恕话音渐低,晓得他累了,便与他掖了掖衾被,劝他歇着,自己捧了换洗的织物退了出来。
此刻她思绪绕过一匝,蓦听得室内小儿啼哭,赶忙从草窠里端出温着的米汤水,又盛一碗草药粥兑了两勺清鸡汤,一道拿进屋去。进内一看,果然袁恕被哭声惊醒,正吃力地往放婴儿的吊篮处爬。
吴是非快步过去,嘴上喊:“别动别动,公子躺着,我来!”
押着袁恕躺回去,吴是非转而去抱孩子。她右手腕上缠着纱布固定,总是不活络,单靠左手小心托起放到右臂弯里,好容易抱了出来。她还得意:“怎么样?我这新手的姿势还不错吧?”
袁恕浅笑:“你手伤着,给我吧!”
吴是非皱皱鼻子,才不给,转手把粥碗推到袁恕跟前,催他快吃,自己则抖霍霍地用不顺的左手舀米汤水喂宝宝。见孩子居然嘬得还挺乖顺,袁恕惊奇之余,亦不无慨然。
“当真亏了有你在!”
吴是非喂宝宝喂得颇有成就感,头也不抬嘿嘿笑道:“我还幸亏遇见公子呢!不然我都没福气在这儿抱娃。唔,为啥小宝宝身上会香香的?都没有血腥气!好小好软,好好玩儿!”
说着,忍不住就去香宝宝的小鼻子小眼睛,简直跟自己亲生的似的,喜欢得不得了。
袁恕看着眼前这一幕,鼻头倏地一酸。
吴是非觉察到了,抬起头望着他。
“不许多愁善感!会没奶水的!”
“……”
“快喝粥!公子不吃饱,宝宝就得饿肚子了。米汤救急,没营养。真是!”吴是非兀自喋喋不休地抱怨,“养个牛还偏养水牛,弄头奶山羊都比它管用啊!还不让挤,还拿尾巴抽我,臭牛!哼!”
袁恕扑哧笑了出来。
吴是非眯起眼,突然笑得古怪。
“这都过去两三个时辰了,公子有没有感觉身上有不一样的?”
袁恕莫名:“不一样?”
“嘻嘻——”吴是非明火执仗地盯着他胸前,“该涨的是不是涨了?”
袁恕愣了下,脸一下子羞得通红,撇过头去不吭声。
吴是非不逗他,好声说:“回头我打盆热水来,公子自己揉揉吧!横竖该看不该看的都叫我看了,没那么多回避的,都是为了宝宝嘛!但凡那头牛善解人意些,我都不用大晚上惊动公子,我把娃抱我屋去,吃得饱饱的。”
袁恕点点头,到底还是难为情。
待喂过了孩子,袁恕也将粥吃好,吴是非便真去打了水来摆在枕旁。正待起身出去,却听袁恕极小声地问来:“该、怎样揉?”
吴是非坐下来挠挠头讪笑:“公子不会啊?”
袁恕闷闷嗯了声,声音愈加轻了:“馆子里的孩子都是一生下就叫人抱走了,不让看更不许喂,说怕有感情。我、我没见过,不晓得……”
“唉,关键时候还得靠我这进了水的脑袋啊!”吴是非慷慨地撸起袖子,“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怎么揉哦!我对自己的知识结构也很费解,我刚刚都问过水牛为啥自己的挤奶手势这么专业,可它不搭理我,啧!”
袁恕埋着脸,低低地笑出声来。
“哦哦,对了,公子也别问我知识结构是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这样顺嘴秃噜了!欧,我的脑子啊——”
袁恕笑得更厉害了。
吴是非撇嘴坏笑,径直过来拨袁恕的衣襟。
“是公子要我弄的哟!你可别半道卸磨杀驴叫非礼噢,虽然估计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答应的啦!”
袁恕抬起脸来,眸光盈盈:“你这丫头,真该拿线把嘴纫上。”
吴是非紧紧闭起嘴,摇晃着脑袋,模样逗趣,两手可是未停。待将袁恕衣襟都撩开看见他袒露的胸膛,吴是非立即闹不起来了。这嘴上逞强的少女其实内心里特要脸,面皮子比窗户纸还薄,登时捂眼扭过头去,无论如何不敢直视。
袁恕逮着机会必然要促狭几句:“我道你当真登徒浪子,却不过是吹胀的牛皮,针一扎就漏了。哟哟哟,切莫说我轻薄于你,虽然这荒山野岭里大约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应你的!”
吴是非脖子一梗,逞强道:“谁漏啦?来就来,公子别躲!”
人家却往哪里躲?一直好端端坐在被中,只等她来侍弄。吴是非干咳一声,抬手捏了捏鼻子,深吸几口气缓了缓,终于还是挪动双膝蹭到近前,别着头,伸过手去摸索着按到了袁恕的胸膛上。
揉了好一会儿,吴是非手放开,还将婴儿抱来放在他怀中。小儿机灵,衔着好吃的当下嘬起来,总算是饿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