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色入青山（天涯明月刀）》狐悦

38、第 38 章

　　原以为今冬会是个暖冬，前几日天气已经渐好，日日都是晴空万里，颇有些万物复苏的兆头，没想到这几日又忽然冷了下来。城外飘了一整日的雪，苍山茫茫，江雪冥冥，这般景致看在眼中，倒也有种空濛澄净的安宁。
　　细细回想起来，周婷已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上山来看过傅红雪。从前她跑得勤快是因为要时常盯着失忆的傅红雪，她怕哪一日傅红雪会突然想起叶开的死，会像那一日她在孔雀山庄祭坛上看得那般疯狂。虽说最后是公子羽取走了傅红雪对叶开的记忆，可是周婷的心里却始终存着一份庆幸。她知道，倘若不取走这些记忆，傅红雪这下半生的每一日都必将活在地狱里。
　　那段日子周婷始终都是远远地看着傅红雪，看着他沉浸在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里，跟着他天涯海角地走，望着他一点点捡起那些往事的碎片。他虽然也能够想起一些片段，可是周婷从未看到他笑过。
　　傅红雪从前很少饮酒，更几乎从来没有醉过酒。可是在叶开死去之后，在那些他疯狂找寻着过往的日子里，周婷常常会看到他喝得烂醉如泥。
　　如果不是那一日李寻欢带着重生的小叶开再次回到傅红雪的面前，周婷想，也许傅红雪这一生就要这样毁了。从他心底剜去那些记忆也许可以让他不痛苦，但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快乐。傅红雪的快乐只有叶开能给，哪怕他已经变成了回忆，哪怕那些回忆会刺痛傅红雪的心，但只要他在，傅红雪才是完整的。
　　叶开回来之后，周婷便很少再来山上找傅红雪，就像是不愿打扰他们两人一样。但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因为今夜正是这一年的除夕。
　　除夕对于像傅红雪这样没有家的浪子而言是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的。没有家的人自然也就无所谓归家和团圆。周婷在山中陪了傅红雪多年，每一年的除夕傅红雪的屋里都是冷冷清清，仿佛完全隔绝了山下的人间烟火。
　　但这一年却是不同的，家里多了那么一个爱闹爱玩的小鬼，到了除夕，傅红雪的清净日子只怕也到头了。
　　周婷这样一路想着，人已经穿过那屋前长长的，积雪的竹林栈道。她今早特地给傅红雪和叶开做了一些熟菜带上来。这两年傅红雪虽然也学了一些手艺，但每次做完他也只是放在桌上看着，很少会动筷子。有时候周婷看着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桌子对面空荡荡的那个位置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是为何而痛，其实才是最痛的吧。
　　“傅大哥，小叶！”
　　周婷人还没到小屋前就已经看到那屋子外挂着的红色的纸灯，在一片皑皑的白雪中尤为显眼，这不禁让周婷有些讶异，可让她更加讶异的是等她再一走近，竟看到傅红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埋头扎着手里尚未完成的一只灯笼。
　　“傅大哥！”
　　周婷推开院子的木篱笆，刚喊了一声便看到傅红雪抬起头来，然后忙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回头指了指屋子。周婷会意地点点头，走过来压低声音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小叶还没起床？”
　　“昨天忙到后半夜，才睡下没多久，”
　　傅红雪说着又低下头去摆弄手里的灯笼，言语间的温柔和宠爱却是不言而喻的。周婷在山中与傅红雪相伴多年，看到的总是他孤独冰冷的一个背影，而如今他不论是笑或者不笑，都是如此鲜活。原先的那层冰封似是已经完全消融，温暖得这样让人眷恋。
　　“原来你们也早早就开始准备了，我还担心你……”周婷用手抚了抚自己带来的食盒，原本她以为看到傅红雪不再需要自己会感到失落，可是看着眼前的人，虽然不属于自己而且永远不会属于自己，却并没有太多的不甘。
　　正相反，看着这样的傅红雪，她觉得自己心上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来。
　　“也多亏了小叶他师傅叫人送了信过来，说小叶最喜欢过年，不然真想不起这事来。”傅红雪这双手从前只挥过刀，杀过人，没想到如今做起这灯笼来竟然也是有木有样的。周婷看了看他手里的灯笼，瞧见上头还有人画了些似是而非的图案，一看就是小孩子的手笔，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谁之手。小叶开自从被师傅留在傅红雪这里之后，便一直是傅红雪贴身照顾。从前他在他师傅那里就是受尽宠爱，如今在傅红雪这里，有了之前那么多坎坷曲折，傅红雪本身又心怀愧疚，待叶开更是如珠如宝一般供着，莫说是受委屈，简直可以说是千依百顺到旁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他师傅倒是逍遥自在，把这么个小祖宗丢在你这里自己就出去云游四海了，也不怕你照顾不过来。”
　　以前的傅红雪莫说是照顾小孩子，就连他自己都未必能照顾得好。最初开始照顾叶开的时候也是手忙脚乱，不得要领，幸而这孩子虽然贪玩，还有点被宠出小性子来，但总算是懂事的，也未曾跟他闹过。可有一件事傅红雪始终不曾放下心来，就是叶开的灵体一直没有稳定下来，其间有次在山里被猎人的捕兽夹所伤，受了惊吓，昏睡了好几日才清醒过来。那其间的傅红雪才真真是叫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他虽然还没有完全想起从前的事，可是对叶开的心他自己却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明白这个人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他曾经似是失去过他，如今能够再见到他，已是上天的眷顾，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这个人受到丁点的伤害。
　　周婷与傅红雪正说着话的当儿，忽听见身后的门吱呀响了一声，两人回过头去就看到那门边上站着一个半人高的小人。他身上裹着傅红雪那件长长的外套，极为不合身地拖在地上，怀里还抱着枕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软软糯糯地开口道，“小红，年糕蒸好了没有……”
　　昨晚上好不容易把他哄睡着了，今儿早上一醒来还惦记着昨晚的年糕。傅红雪看到他连忙站起身来，那小人拖着衣服走了两步，一脚踩在衣角上，幸亏是傅红雪手疾眼快，一把抱进怀里，不然定是要摔个五体投地了。
　　“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冷不冷？”
　　靠在傅红雪怀里的小人显然是还未清醒，睡意朦胧地嘟哝了一声，伸手抱住傅红雪，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胸口上，哼了一声，道，“小红，饿……”
　　周婷看到傅红雪这一副保护过度的模样，忍不住笑道，“莫非昨晚做贼去了？困成这样……”
　　傅红雪一边忙着拿衣服把小叶开裹严实。一边理着他额前睡乱的刘海，还有那对软趴趴的狼耳朵。小叶开咂了一下嘴，窝在傅红雪怀里又糊里糊涂睡了过去。
　　“你这么宠着他，养大了可怎么得了，”
　　周婷跟在傅红雪后面就进了屋，这人才一进来便怔住了。傅红雪这屋子全无从前的冷清之意，虽然还是简简单单的床铺桌椅，可是处处都与从前大不相同，最是让周婷吃惊的还是那一整桌布置妥当的年夜菜。若非周婷亲眼所见，无论如何她也不相信这些花色繁杂的菜式是出于傅红雪之手的，当然她也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所谓忙了大半个晚上究竟是在忙些什么。
　　“你们也就两个人过年而已，做这么多的菜……”
　　周婷望着那一桌的菜，唏嘘不已，傅红雪却颇不在意道，“这些都是小叶喜欢的。”
　　“他要是哪天说喜欢星星月亮，你去给他摘吗？”
　　周婷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目光在这屋子里又巡视了一圈，忽然瞥见一边的衣角上挂着一件小小的，红色的袄子，那袄子的做工十分不俗，用的都是上好的面料，还绣着暗纹，领口处缝着一圈色泽纯净的白色兽毛，一看便知道价格不菲。不过试想了一下小叶开穿上这身衣服的画面，倒也确实是可爱的紧。
　　“小红……”
　　叶开被傅红雪抱上了床，翻了个身，像是又醒了过来，抓着傅红雪的袖子就不肯放手，嘴里念念不忘的还是昨晚上等了一宿没等到的桂花猪油年糕。傅红雪把他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扒下来，小心地藏进被子里，然后摸了摸他的发顶，小叶开在被子里缩着头，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傅红雪，那样子根本让人无从拒绝。
　　“这衣服是你给小叶做的？”
　　周婷一问出这话便觉得自己挺傻，傅红雪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能在这一年里把照顾孩子的十八般武艺都学会了，但总不至于连女工活都精通。果然，傅红雪听了她的话只淡淡道，“是小叶的师父差人送来的，若不是他提点，我怕是也不记得要陪小叶过这个年。”
　　“他把一个宠坏的徒弟往你这一推，他自己倒是清闲了，”
　　“师父是被阿飞拐走的，才不是不要我。”
　　周婷正说着话，突然就听到小叶开那嫩生生的声音插进来，待她再一瞧，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真是让人好不心疼。周婷也不过是随意说说罢了，哪想到会把他惹哭，连傅红雪都跟着一起瞪过来，仿佛她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罢了罢了，当我没说，”
　　周婷实在受不了他们两个，只好摆手投降，傅红雪又去忙着安抚叶开，整一个好爹爹的模样。可是转念一想他们的关系，又觉得这画面十分诡异。周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想自己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小红，以前到了除夕，师傅都会带我去看烟火，你也带我下山看烟火好不好？”
　　趁着傅红雪起身去拿年糕的当儿，叶开卷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个滚儿，小小的狼尾巴从被子后面伸出来左右晃荡。看到他这个样子，周婷实在没忍住，伸手就在他脸上掐了一把，逗他道，“烟火有什么好看的，放天灯才有趣呢，”
　　“放什么？”
　　叶开原本想一口咬住周婷那只掐着他脸的手，但一听到这话，马上就来了兴趣，嘟着嘴，睁大了眼睛盯着周婷。
　　“叫声姐姐来听听。”
　　又是这一套。
　　小叶开一脸不开心地哼了哼，然后冲着傅红雪大喊道，“小红，我不要看烟火，我要放天灯。”
　　“喂你……”
　　这一招阿飞不知道用过多少次，小叶开早就学会见招拆招，岂能让周婷如愿。傅红雪虽然也没听过放天灯这回事，但叶开既然开了口，他有哪次是拒绝的？

　　“我说小叶，放天灯许愿是没错，可是你的愿望未免也太多了点，”
　　周婷说着这话的时候，小叶开正抓着满手的猪油桂花年糕趴在铺开的红纸上仔细写着什么。打从周婷跟他说放天灯时诚心许愿可以打动天上的神灵，保佑他心愿得偿，他便开始四处翻箱倒柜，忙得停不下来。这才没过多久，一张大红纸上已经被写去了一大半，小叶开似是还觉得不够，仍在挖空心思地往下写。周婷见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绕到小叶开的后面，开始打量起他究竟写了什么，这一看她简直要笑死了。
　　“你写这么多，是打算把神仙活活累死吗？”
　　叶开没空搭理她，咬了一口手里的年糕之后又低下头认真地写起来，他那沾满了桂花蜜和猪油的手按在红纸上，就像是有小兽从上头爬过了一样，还没干透的墨迹沾得满手都是，他再往脸上一抹，那样子真可谓是精彩极了。
　　周婷瞧了一眼满脸墨迹却还一本正经低头写着新年愿望的叶开，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这笑声引得傅红雪也往叶开那里看过去，这一看，傅红雪脸上那万年不变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裂纹，最终忍不住也跟着周婷一起笑起来。
　　“小叶，你这许的都是什么愿望啊，”
　　那满纸的字迹都已经被叶开的爪子爬得模糊不清了，但依稀可以辨认出其中的几行，隐约能到类似于包子，饺子之类的字眼。果然是三句话离不开个吃字。
　　“小叶，来把手和脸擦一擦，换身衣服，”
　　傅红雪忙完了手里的天灯便去替叶开打了热水进来，刚一进门就听到屋里头周婷逗弄叶开的笑声。
　　“这吃饺子吃包子的事，你去求傅大哥就好了。”
　　“才不是包子饺子的事，”
　　叶开嘟着嘴，气哼哼地瞪着周婷，一转眼看到傅红雪端着热水进来便爬起身跑过去抱住傅红雪，“小红，是不是我许什么愿望都可以？”
　　傅红雪把手里的热水放在一边，然后低下身把叶开抱起来放在桌上坐好，又兀自拧了毛巾，把他脸上的墨迹一点点擦干净。叶开捧着一手的年糕递到傅红雪的面前，傅红雪自然而然地就低头在他手心里咬了一口。
　　“不论你许什么愿望，我都替你办到。”
　　看到这两人这样，周婷简直都有点站不住了。面前的这个人当真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傅红雪傅大哥吗？
　　得了傅红雪这句话，叶开一脸得意地冲着周婷抬了抬下巴，之后便抱住傅红雪的脖子，冷不防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傅红雪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的时候，脸已经很不自然地红了起来。叶开这罪魁祸首仍不知情地用力紧紧抱着傅红雪，那对毛耳朵还时不时在他的脸上蹭来蹭去。见此情形，周婷不由心道，难怪傅红雪对叶开毫无办法，换做她自己，看到这模样的叶开，怕是也无力拒绝了。
　　依民间的习俗，这新做的棉袄原本应该留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再穿，但傅红雪他们既然是妖，自然也就不必守这些规矩。六如公子李寻欢原本就是知情识趣的风雅之人，挑选衣服的眼光纵然也十分独到。而小叶开本身就生的雪堆玉砌一般，就算穿着粗布衣衫也是一身的灵气，任谁看了都会喜欢，如今换上了这一身新崭崭的红衣，更是衬得他格外俊俏可爱。领口的那一圈白色的兽毛又给他添了几分富贵之气，这一走出去，就像是从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小公子，无论怎么看都叫人心生怜爱。
　　待傅红雪帮叶开穿戴完毕，叶开便蹬着那双红色的靴子匆匆忙忙下地往厨房跑去，不多会儿便提着食盒又跑了回来。那食盒里装着昨晚上他和傅红雪连夜包好的饺子还有特地为他蒸的几个包子。这些面点做得并不是很精致，有的甚至可以说是难看，但皆因是傅红雪亲手所做，叶开捧在怀里的时候就像是对待什么宝贝一般，周婷想揭开盖子来看一看，都被叶开瞪得只好把手缩回去。
　　“只是看一看，又不抢你的。”
　　周婷伸手想捏一把叶开的耳朵，可手刚伸过去，叶开便张口就咬，吓得周婷连忙把手收了回去。
　　“你别闹他了，”
　　傅红雪终于有些看不下去地把这两人分开来。他把叶开手里的食盒接了过去，又牵住他的手说道，“早些下山，莫误了放天灯的时辰。”
　　放天灯是临江府这一带的风俗，就像别处到了岁末除夕放烟花爆竹一样。傅红雪带着小叶开下山的时候，山下的村民已经开始忙活起来。镇子不是很大，但人来人往却很热闹。以前叶开虽然跟着师傅四处闯荡，但因为他灵体不稳，很多时候都必须要卧床静养。因而也失了许多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乐趣。像这样的除夕集会叶开还真是头一次看到。刚开始的时候他还算听话地待在傅红雪身边，但没多久就闲不住了，东摸西看的，瞧见什么都好奇，都非得去看个明白才罢休。
　　“看他生龙活虎的，也不像他师傅说的那样。”
　　傅红雪跟周婷两个人虽然走在后面，可是傅红雪的目光一刻也不敢从叶开的身上移开，几乎是一副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贴在他身上一样。
　　他听了周婷的话，没有接口，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起初他看叶开一切如常，也没把师傅的话放在心里，况且师傅也说他的灵体趋向稳定，只要小心照顾便不会有大碍。但渐渐地傅红雪又想起从前的一些片段，尤其是当他想起那日在孔雀山庄祭坛上叶开替他渡劫几乎魂飞魄散的画面，那犹如噩梦一般的回忆每想起一次，便心神俱碎一般。他已经欠了叶开太多，根本不知该如何偿还，如今能够补救的，也就只有小心地守着他，陪他平安长大而已。他真正能够为叶开做的事，实在太少太少了。
　　傅红雪一时间心生感慨，一些原本支离破碎的往事纷沓而来，不料就是这片刻的失神差点给叶开带来灭顶之灾。
　　周婷见傅红雪神色有异，正要开口询问，不想就在这时前方忽而传来一阵喧闹声，只见傅红雪的神色骤然一凛，之前脸上的茫然尽消，取而代之的，竟是周婷已经许久未见的那种狠戾之色。
　　“小叶！”
　　不等周婷反应过来，傅红雪已然飞身上前。那人群里马上传来了惊呼声，周婷循着人声看去，方一看清前面的景象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人群中有个道士打扮的人正一手抓着叶开的狼耳朵，一边对着他口中念念有词。而叶开之前戴在头上遮挡兽耳的软帽已被丢在了一边，他挣扎之中连衣服里的狼尾巴也露了出来。看那神色，道人口中的咒语已然对他产生了伤害。
　　“年关将至，果然是妖孽横行！”
　　那道人说着这话的时候，还不知自己大祸将至，小叶开在他手里虽拼命挣扎，但奈何他灵体虚弱，道行也浅，几张普通的道符也能让他手足无力，眼前昏黑。
　　那道人一手拿着桃木剑就要往叶开的身上砍去，不料这一剑还没砍下去他便嗅到一股杀意极重的妖气向他袭来。那道人心中一惊，只感到手腕一痛，没来得及多做抵挡就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小叶！”

　　傅红雪一声怒喝，手上的力道未经丝毫的控制，一掌劈下去，非但将那假道士打出了几步远，还把人打得直吐鲜血，几乎当场毙命。自从孔雀山庄一战后，傅红雪一直潜行修炼李寻欢教给他的心法，以求驱除妖性。这些年来他的心绪渐渐平稳，很少与人动武，这一次也是一时情急才下了如此重手。但如此一来，却也将他们三人的身份彻底暴露了。
　　可是此时此刻傅红雪已然顾不上其他。他将倒在地上的叶开一手揽入怀里，再一看，只见叶开已唇色泛白，连目光都变得迷离空虚起来。这种情形傅红雪以前也曾见过一次。那一次是小叶开遛到山下去玩，结果被猎人的捕兽夹困住，受了惊吓险些显出原形来。傅红雪找到他时，他的妖气已经十分虚弱，大睁着眼睛却一点神采也没有，可是他的嘴里却在一直说着话，起初傅红雪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听到他流着泪喊着自己名字的时候，傅红雪才意识到叶开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师傅嘱咐过傅红雪，前世的记忆对于叶开而言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若是傅红雪愿意割舍，最好就是不要让叶开想起前世的事情。所以当小叶开在他怀里哭喊着傅红雪三个字的时候，傅红雪几乎以为自己要再一次失去他。
　　而眼下的情形竟然和那时的如此相似。叶开身上的道符经不住傅红雪身上妖气的灼烧，顷刻间化作灰烬，然而叶开的神情却仿佛在地狱烈火中煎熬一般。傅红雪虽将他紧紧抱住，但怀里的人却仍在不住挣扎。这时间身边看热闹的人都已围了上来，有些人看到叶开的兽耳和尾巴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些话自然是十分刺耳的。
　　周婷本就是个火爆性子，根本听不得别人说傅红雪半句坏话。那旁边的人只是无心一言，可却把周婷的火气给激了上来。只见那原本娇滴滴的美貌少女忽而如红莲怒绽一般，周身红光冲天而出，身畔的红衣如炽烈如焰，美艳而妖异。
　　“妖，妖怪啊……”
　　那被傅红雪一掌打伤的道人伏在地上凄厉地叫喊起来，周围人看到周婷这副嗜杀的模样也不禁如鸟兽散。
　　“傅大哥，先带小叶回去。”
　　周婷红着一双眼向四周瞪去，此时谁还敢再多说一句话？傅红雪将叶开整个人抱进怀里，一张脸阴沉得让人不由胆颤。此刻若不是顾及叶开的生死，只怕他真的会大开杀戒。
　　他并不介意再入妖道，这颗心只为叶开一个人而温柔。谁敢再伤害叶开，就算入魔傅红雪也绝不会放过他。
　　“小……小红……”
　　叶开窝在傅红雪的怀里,抽泣的声音听在耳中十分清晰。但听到他喊自己小红，傅红雪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他抱着叶开飞身而起，众人只看到一只巨大的，黑色的影子从自己眼前一掠而过，那红莲般的女子也像是飞火流星一样凌空掠起，紧追而去。
　　“小红……疼……”
　　叶开的目光中带着水汽,但似乎仍不大清醒,傅红雪一边抱着他飞奔,一边小心地观察他的情况。叶开身体抱在怀里轻的几乎没什么份量，脸色惨白如纸，最让傅红雪心惊的是他一路上不住地喊疼。之前傅红雪已经仔细检查过，那桃木剑并未伤到叶开，可是他却在喊疼，他到底伤在了哪里？
　　“小叶，到底哪里在疼？你告诉我。”
　　叶开的手一直紧紧攥着傅红雪的衣袖，神智迷茫地大睁着眼睛。他额上已经全是冷汗，牙关似是也疼得打颤。
　　“肩，肩膀……好疼……”
　　叶开摇了摇头，眼眶里的泪水顺着面颊就流了下来，傅红雪听闻肩膀那两个字，心头如惊雷炸开了一般，顿时溢满痛楚。
　　他终于知道叶开伤在哪里了。那不是身体上的伤，是心里的。
　　是前世的记忆，是他曾经加注在叶开身上的痛苦。
　　在那个山洞里，是自己用利爪撕裂了叶开的肩膀，是自己饮尽了他的血，是自己将奄奄一息的他丢在那里任由南宫翔欺辱。
　　“叶开！”
　　小叶开的身上并没有留下前世的伤痕，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些旧伤口什么时候会崩裂，会流血，会再次夺去叶开的生命。
　　叶开这个名字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喊出口过。那个名字是那样陌生却也熟悉。那名字就像是不可追寻的往事里，一个沉痛的符号。
　　“傅大哥，你竟用你的元丹……”
　　周婷虽然一直跟在傅红雪的后面，但终究是慢他一步，等周婷追着他们赶到时，看到的却是傅红雪正在用自己的元丹修补叶开受损的灵体。妖兽的元丹就如同神仙的仙魄一样，元丹受损，修为必定大减。傅红雪这些年的苦练等于是付诸东流了。
　　“别吵。”
　　傅红雪低声喝道，“小叶的灵体不稳，莫让他再分神。”
　　看到叶开这样，傅红雪知道是前世的一些记忆在慢慢苏醒，他甚至能感觉到叶开在抗拒他的灵丹。只有前世的叶开才会这样为他不顾生死，宁愿自己送命也不要他伤害自己。
　　他模糊的记忆里，只剩下叶开对他的好，所以他也只能拼尽一切去对叶开好。
　　“小叶，不要怕，不会疼的，”
　　傅红雪握着叶开的手，那冰凉的小手握在掌心里是那么让人心疼。此刻他是可以看到叶开的痛苦的，可是当年呢，当年在那个山洞里，独自一个人受伤流血的叶开又是用怎样的心情看着他绝尘而去的？
　　“傅红雪……”
　　傅红雪祭出自己的元丹，那耀眼的光华包围在叶开的身畔，周婷还是头一次看到妖兽的元丹绽放出如此温暖和煦的光华。叶开的目光像是渐渐清晰了一般，映出傅红雪焦虑的面孔，那眼眸中流转的光采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傅红雪几乎落泪。
　　他有多想留住这一刻，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为了片刻的满足而扼杀叶开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他不能让这一世的叶开仍然活在从前的痛苦里。
　　“小叶，睡一会儿，没事了。”
　　傅红雪用手掌覆住叶开的前额，源源的内力被注入到叶开的身体里，他慢慢困倦地合上眼睛，面孔上除却留下两行未干的泪痕以外，再无其他异样。
　　“傅大哥，小叶他……”
　　傅红雪收回自己的元丹时，甚至已经无法站稳脚步。周婷上前来扶住他，惊见他的两鬓竟生出了白发。修为高深的妖可以与仙同寿，而傅红雪竟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白了头发，可见心力耗损到了什么地步。
　　“回山上去吧。”
　　傅红雪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便抱着叶开头也不回地飞身而去。周婷转身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抓着的那两盏天灯，幽幽地叹了口气，心中的滋味真不知该如何形容。

　　原本是欢天喜地地下山，没想到回来时竟是如此惨淡的光景。这一来一回地折腾了大半日，到了太阳落山的时辰，叶开才悠悠转醒。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梦到许多前尘往事，可是又记不真切，像是自己，又不像自己。
　　傅红雪之前一直守在叶开床边，后来看他气色渐好，呼吸也平顺了才放下心来。他自己的元丹耗损厉害，也需要调养，况且这大过年的，小叶又是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醒来要是看到这里冷冷清清的还不知会怎么难过。然而当傅红雪从外头忙活完了端着热好的菜进屋来的时候，却发现床上的叶开显然已经醒了，而且还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全身蜷成一团，傅红雪对这种事是有经验的，以往叶开要是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就是这副面壁思过的模样。傅红雪自然是从来不曾打骂过他，幸好他也懂事，晓得自己反省。不过这一次说什么也怪不到叶开的头上，要不是这两年傅红雪收敛了妖性，那时在街上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这件事分明是那道人是非不分，他安抚叶开都来不及，又怎会舍得怪他？
　　“小叶，”
　　听到傅红雪喊他，被子里的人又把身体缩了缩，索性把露出来的耳朵尖也藏了进去。傅红雪捉住被子的一角，扯了扯，见他裹得严实，没敢用力扯，只好跟他隔着被子道，“小叶，这是怎么了？”
　　被子里的人并不答话，反而更往被子里缩了缩。傅红雪只好把被子扒开一个角来，看到叶开毛茸茸的耳尖还有发顶。傅红雪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这次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有把耳朵藏好。”
　　被子里传来叶开闷闷的声音，无精打采的，听得都让人心疼。傅红雪只好把被子又往下扒开一点，直到露出叶开那一双还氤氲着水汽的大眼睛。傅红雪见状，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悸动，这样的画面他好像也曾在哪里见到过，只是仔细回想起来又觉得一片空白。
　　“小红，是不是我们以后都不能下山了……”
　　叶开的话还没有问完，傅红雪已经把他整个人从被子里捞了出来。叶开哇地一声扑在傅红雪怀里，还没回过神来便感觉到自己耳尖上一阵温热湿润的感觉。
　　“小红……痒.……”
　　傅红雪什么话也未说，只是兀自低头咬住叶开的耳朵尖。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于这个动作好像十分熟悉，甚至于连叶开的反应都让他觉得熟悉。那小小的狼妖被他逗得在怀里笑个不停，之前脸上的阴云也一扫而空。
　　“以后都不用把耳朵藏起来，”
　　傅红雪抱紧在他怀里不住乱动的小狼妖，只有怀中被那种充实的，鲜活的感觉填满，他的心才能够平静下来。小叶开趴在他的肩膀上，尾巴从衣服后面探出来，“那尾巴也不用藏吗？”
　　傅红雪被他这动作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以后尾巴也不用藏。”
　　“那还能下山吗？”
　　今日发生的事确实令叶开受了不小的惊吓，从前师傅虽然也教他不可在人前露出本相，可是他总觉得是师傅小题大做了，今儿真正遇上才知道人妖终究殊途，无论他有没有做过恶事，在那些道人眼中他就是该杀该剐的。
　　“我向你保证，”
　　傅红雪握住叶开的手，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拉住他的小手指，“以后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再发生。”
　　傅红雪这动作有几分僵硬，显然是并不擅长于做这种形式的承诺，然而这对叶开而言却是这世上最好的承诺。
　　“小叶醒了没？”
　　他们两人正说着话的时候，外头的周婷突然就推门闯了进来。叶开一看，周婷的手里还抓着白天做好的天灯，周婷一看到这屋里的情形便心中明了，大舒了一口气，快步走到床边，拉住叶开的胳膊就道，“还赖在床上，再不起来时辰就过了。”
　　“什么时辰？”
　　叶开不情不愿地被周婷从傅红雪怀里拉出来。周婷一把将傅红雪做好的天灯塞进叶开的怀里。
　　“当然是许愿的时辰。”
　　叶开望着手里的那盏天灯，愣了愣，这时候屋外的夜空里忽然间明亮起来，就像是雨夜的阴云骤然散开，露出万千星光一样。
　　叶开慌忙从傅红雪的身上爬下来，只披了件衣服就往屋外头跑去。
　　“小红，你快出来看！”
　　此时间只见山下已有无数的星火在夜风里摇摆飘荡，灯火照亮了昏黑的山林，犹如星河，飞向渺远的天际。周婷和傅红雪追出院子，看到叶开正抱着天灯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叶，还不赶紧许愿。”
　　傅红雪的手里还抓着叶开白天里写下了那一纸的心愿，听周婷说要把这些愿望系在天灯底下放上天，才能让天上的神仙知道。傅红雪从前虽然是修道人，但其实他并不信天命，也不信有神灵保佑。直到他遇到了叶开，与他几世纠缠，与他几度分离，直到此刻他仍能够站在叶开的身边，保护他，守候他，爱着他，他想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吧。
　　而这一次，将缘分的红线紧紧握在手中的人是他自己，他绝不会再松开。
　　然而叶开并没有接过傅红雪手里那张写满心愿的纸，他把点燃的天灯高高地举起，然后迎着风松开手，那天灯很快便升入了夜空里，和那山下无数的天灯一起，直到最后终于辨不出究竟是哪一个。
　　“这些愿望都不写上去吗？”
　　叶开张开手臂，抱住傅红雪的腰，他能感觉到那双大手也在紧紧地拥着他。周婷那句话没有说错，他不能太贪心，他虽然有很多的愿望，可是每一个愿望都希望能够和傅红雪一起实现。
　　他想有一天能亲手做包子饺子给傅红雪吃，能陪傅红雪看除夕的烟花，无论他快乐或者不快乐，自己都能相伴在他身边，也想有一天能够保护傅红雪，能有一天和他比肩同行，浪迹天涯。
　　他最重要的那一个愿望，就是能够永远和身边的这个人在一起，一刻也不要分开。
　　所以，若这世间真有神灵，请听到我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