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繁茂》竹剑江河

2、飞瀑

　　移花宫的规矩虽然严格，却也不是滴水不漏。比如现在，我背着药篓走在峻秀葱笼的山路上，十分开心。
　　我是出来采药的。教我配药的香兰姐给了我两个时辰，（而这两个时辰也是公子入定，不需要我服侍的时段。）其实我没告诉她，那些药的样子我早就记得烂熟了，主要生长区域也已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因此半个时辰我就能完成任务。剩下的一个半时辰，我就可以自己掌握，在山里走一走，听听鸟雀的歌唱，呼吸一下难得的自由空气。
　　所以，除了“装乖”，“装愚”有时候也是不错的策略。
　　我在心里暗笑着，不觉又来到了飞花溅玉瀑。大幅的瀑布如一匹银练飞贯而下，足有百丈高，在下面积起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碧潭。掬起清冽的水洗了把脸，忽然想起以前在河里扎猛子的情形。几年没做，会不会生疏了？
　　想到还有一个多时辰，足够玩一阵子再晒干衣服回去，我兴致上来，深吸一口气，扑通跳了下去。还不错，居然深入六七尺。只是瀑布的强大冲力让我立身不住。睁开一线眼想辨认方向，却蓦然发现瀑布背后，碧潭深处隐隐透出光亮。
　　难道那里别有洞天？我好奇心起，但此时气已将尽，只好随着水流浮起，伸出水面透了一口气。
　　“原来你在这里。”一个熟悉的清越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忙一把抹去眼睛上的水，睁开眼，果然是公子，俊逸出尘的立在水边，像是个随时会羽化的仙童，此时正微笑地看着我。
　　我忙一提内息从水里跃出，落在公子身侧，歉然道：“公子已经出定？奴婢失职了！”说着就要磕头请罪，但公子遥遥一伸手，柔软却充沛的内力就托住了我，跪不下去。他微笑道：“不必如此。是我提前出定，你又没做错什么。还有你又忘了吗？只有你我时不要自称‘奴婢’。”
　　“哦，是，”我吐了吐舌头：“奴......我又忘了。”
　　“你慢慢玩吧，当心别给师父们发现了。”他又是微微一笑，翩然转身欲去。我心中一动，叫道：“公子？”
　　“嗯？”他止步回头。
　　“我刚才潜下去时，发现瀑布后别有洞天，不如，我们进去探一探？”
　　他眼中一闪而过好奇的光。其实他也不过才十一岁，怎能不好奇？但他随即笑一笑，摇头道：“不了，我还要继续练功去。练不好功，两位师父要难过的。”
　　我在心中飞快地转着主意。不知为什么，在不会引来惩罚的情况下，我就是很想“引诱”他偷偷偏离两位宫主的指示。明着“挑唆”是万万不可能的，那就潜移默化、暗度陈仓。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道：“公子，其实练功和进去探一探不矛盾呢。”
　　“哦，怎么不矛盾？”他感兴趣道。
　　“你看，这瀑布从百丈飞下，力道何等强劲。咱们‘移花接玉’心法的要义不正是‘借力打力，如挽流水’吗？还有什么流水能强劲得过瀑布？如果我们能以移花接玉内功逼开流水，进去一探，岂不也是练功吗？”
　　公子思忖片刻，终于绽开一抹笑容，点头道：“好！”我顿时心花怒放！我高兴的不仅仅是他肯陪我探险，而是，这是他第一次，显出与他的年龄比较相符合的样子。

　　瀑布的力道果然强劲，我与公子一找到机会，就来这里练习。尽管如此，真正冲破强大的水力游进去，也是两个月之后了。而且是公子先游进去的，虽然他练习的机会远比我少得多。他进去后从里面递出一根树枝来，把我拉了进去。
　　从水中跃出，抹一把脸上的水珠，抬眼一看，我就不由发出一声惊叹！
　　里面居然是一个非常高大的天然大厅，长宽各七八丈，高可十丈，我要仰着头才能看见洞顶。洞壁上有几处空隙，就是天然窗户，阳光射进来，使洞内并不阴暗，而背后的瀑布，则成了天然门帘。
　　洞里石桌、石椅、石床一应俱全，只是积满了灰尘，看来很久没人来过了。靠壁还有一排石书架，上面颇放了一些书。
　　“公子？”
　　“嗯？”
　　“能不能不把这个地方告诉两位宫主？”
　　“为什么呢？”公子正饶有兴趣的四方环顾着，听了此话回头看我，双眸熠熠如星。
　　“呃，因为......”其实是因为我想保有这个秘密，这个只有我和公子知道的秘密，但是......我要找出一种绝对能说服他的理由：“因为如果两位宫主追究起我们是怎么发现的，我恐怕要挨罚了。”
　　公子微笑了。来到这里，他的笑容好像也比平时轻松：“我知道了。我不会说的。”
　　“谢谢公子！”嘻嘻，就知道这个方法肯定行得通！
　　公子被那些书吸引了，走过去一本一本的翻看。看了片刻，道：“嗯，这都是些武功心法。不过比起咱们的移花接玉还是颇有不如。我想起来，二师父说过，移花宫的开创祖师是因为避战而躲入此地，发现了一本武功秘笈，在那基础上开创了移花接玉。因为她天赋极高，所以移花接玉其实已经远超原秘笈。这里的这些书，看来是她还来不及发现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也去翻看。忽然一本书的名字吸引了我：《花神七式》。好美的名字，里面招式也会很美吧？
　　“咦，这又是什么？《龟息功》？”忽听公子奇道。只见所有的书都翻完后，露出下面压着的一张薄绢来。薄绢上的字居然是秦代的小篆体，一个个古雅端正，散发着远古的幽息。我是来移花宫后才学的认字，楷书能认得全就不错了，小篆看起来就如同天书。但对公子自然不是难事，而且他显然被薄绢上的内容吸引了，拿在手中凝神专注地读起来。
　　公子一旦专心做起什么事情来，就算是泰山崩于面前也纹丝不动。我早就领教过他的定力，于是悄悄的退到一边，自己去研究起“花神七式”来。果然不出所料，花神七式姿势极美，如仙鹤翩跹，如回风舞雪，如月影婆娑，如羽衣霓裳。我从头到尾舞了一遍，收势后，只觉全身气机流动，很是舒畅。

　　见公子还在凝神研读着《龟息功》，我只好自己在大厅里随便走走。渐渐觉得无聊起来。瀑布门帘的水声哗哗响在耳边，我不由回忆起自己刚进宫的那一天......
　　“等到那、一、天，她对......越......就越......”二宫主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忽然如魔咒般在我心中响起，让我的心突突一跳！
　　哪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我会怎么样？
　　我怎么样倒也罢了，可是听来这件事情还和公子有关，她们会把公子怎么样？
　　按说，公子是他们的嫡传弟子，资质绝佳又赤胆忠心。这样的弟子，实在是百年、千年、万年难遇。她们实在没有理由对公子有什么不利。可是，为什么那天她们的神情那样的诡异呢？
　　......
　　平常即使我偶尔想到这件事，也会闷在心里，不敢问、不敢说。可是此时，在这样幽闭的环境里，这种胡思乱想和担忧的情绪很容易被不住地放大、放大。看着那边正凝神读思的公子，他是那样的沉静空灵、高洁出尘，我的心象被一把大手不停地揪紧、揪紧。终于，我忍不住叫道： “公子？”
　　“唔。”公子随口应了一声，并没有抬头。
　　我咬了咬嘴唇，又大声了些：“公子？”
　　“什么事？”公子终于从研读中抬起头来，看向我，还不忘展开一个他一贯的温煦微笑。
　　“呃......这个，公子......你是否知道，两位宫主为什么要收养你？”
　　公子微微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薄绢，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呃，是......我是担心，万一两位宫主收养你，是有什么目的？”说完此话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蓦然被公子的神情吓了一跳！只见他脸色变得异常严肃，让我的心霎时间如履寒冰。其实他也不过比平常严肃一点点，比起动辄一脸肃杀的大宫主，他现在的样子简直是和蔼无比。但是因为我心里对他奉若神明，所以顿时大感惶恐。
　　公子正色道：“两位师父待我如同己出，恩重如山，无缺粉身碎骨难以报答。他日......”吸了口气，续道：“他日纵使两位师父需要我以性命完成什么事，我也必义无反顾，万死不辞。荷露！”
　　“是......”
　　“以后这种话再也休提！”
　　“是！”我惶急之下又是扑通跪倒，“我再也不敢了！”
　　“唉，你这是干什么。”公子叹了口气，走过来亲手扶起我，道：“以后不说就是了，又何必跪呢。天色不早了，我们快出去吧。晚了要被师父们发现了。”

　　嘴上是不敢说了，我心里的疑虑却无论如何打消不了。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伤害到公子，哪怕宫主也不行。所以我开始千方百计地想在宫内探听到些什么。可是迫于宫中的严令，宫里人个个嘴严得象封了口的葫芦，什么都探听不到。
　　唯一可能会泄露些风声的，大概就是直爽的厨娘桃四婶了。因此我有意慢慢接近她。
　　“哟，荷露，这次你又带了什么回来？”
　　“刚开的槐花，正是鲜嫩的时候呢。”我笑着把一篓野菜递给桃四婶，这是我去采药时顺便摘的。
　　“好啊好啊！”桃四婶脸圆圆的，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上次你摘来的榆钱两位宫主爱吃得很呢，还夸了我。这次槐花又该怎么吃啊？”
　　“加蜂蜜熬成茶，或者煮进稀饭里，都可以。”这是我当初流浪街头时听到的食谱。每到春末夏初，路边野地的槐花就是我的主要口粮，不过那时可没有蜂蜜和稀饭。
　　“荷露啊，你可真是又乖巧又聪明，怪不得两位宫主把你派给公子呢。两位宫主对公子，那可是无比重视哦！”
　　“哦，是吗？”说啊，说啊，接着往下说！我在心头暗喜。
　　“那可不？从当初两位宫主把他抱进宫起......”
　　咦？公子居然是两位宫主亲自抱回来的？象我们，都只不过是宫女外出找来的。而且，自我入宫，至今五年了，从没见两位宫主踏出宫中一步，她们当年却是为了什么事情居然要亲自出宫？
　　“哦？两位宫主还会出去啊？我以为她们从来不出宫呢。”我装作漫不经心道，手中还在帮忙整理着蒸笼。
　　“她们当然轻易不会出去，还不是为了江枫！”
　　江枫？！
　　“江枫是谁啊？居然能劳动两位宫主？”
　　“吓！”桃四婶瞪了我一眼，仿佛在责怪我没见识：“天下第一美男子你都不知道？”说着凑近我的耳朵道：“我偷偷告诉你，大小宫主都爱上了江枫，可那江枫却不爱她们......当时她们出宫，恐怕是又听到江枫的什么消息了吧。”桃四婶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一变，道：“瞧我这嘴！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啊。”说完似乎有些慌乱，抱着米箩就往井边跑去了。
　　后来无论我再怎么旁敲侧击，都再也无法从桃四婶嘴里探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别人就更不用提了。这是我在宫中努力数年，所得到的唯一一点结果。

　　时光荏苒，转眼公子已十六岁，越发的秀逸挺拔，俊朗出尘。大宫主望着他的眼神，有时会突然变得很深很深，复杂得让人摸不着底。偶尔，却又会闪过一丝异样的兴奋。
　　终于，这天两位宫主把公子叫过去，而我自然是尾随其后。

　　刚进了门，却听见二宫主一声幽幽的叹息。她背对门口，正倚窗凝望、若有所思，纤弱清冷的背影显得万般寂寥，万般无奈。
　　公子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二师父！”
　　二宫主回过头，清冷惆怅的眼光在公子脸上转了一转，道：“你来了。”
　　“是。师父有何吩咐？”
　　“无缺，”二宫主似是欲言又止：“你有没有想过出宫？”
　　公子略有些诧异，道：“想是想过。但二位师父没有提起，无缺不敢妄动。”
　　“唉......”二宫主又是一声幽叹：“你今年十六岁了吧？......十六年了吗？......”说完竟似又陷入沉思。
　　公子有些莫名其妙，等了片刻道：“二师父？莫非有何为难之事需要无缺效力？二位宫主待无缺恩重如山，但有所命，无缺莫敢不从。”
　　“好！记得你刚才说的话！”这个声音却是来自背后，我与公子一回头，原来是大宫主，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公子叫了声“大师父。”我忙依规矩行礼。
　　“这么多年来，你刻苦练功，进步神速，现在江湖上恐怕已难有敌手，不枉我二人对你一番栽培。”大宫主一边傲然踱进门，一边道：“因此，我命你现在出宫，为移花宫扬名立威。你有充分的自主，想杀谁就杀谁，想救谁就救谁，只要不堕移花宫的威名即可。但唯独有一个人，我命令你必须杀死，而且必须亲手杀死，不能假手他人，也不能让他死于别的原因，一定要死在你的手上！”
　　我见公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依然垂首恭恭敬敬问：“不知是何人？”
　　“他叫江小鱼！”大宫主一个回身，直面盯着公子：“很多人叫他‘小鱼儿’，年纪与你相仿，来自无恶不作、众恶之源的恶人谷，身兼众大恶人之长。如果放任他，将来必会在武林中搅起腥风大浪。好在他现在也是刚刚出谷，正好趁此灭之。”
　　听说是来自恶人谷，公子似乎松了一口气，道：“这等除奸义举，移花宫自该当仁不让，不落人后。”
　　“很好。”大宫主点点头，眼中似有寒光一闪，唇边抿起一缕不易觉察的笑，道：“此人武功虽不很高，但精灵古怪，诡计多端。无缺，你要小心应付。”
　　“是。”公子垂首道：“谢大师父关心。”
　　“嗯。荷露，你替公子准备行装，这就出发吧。”
　　“是。”我乖乖地应了一声，随着公子告辞出来。走在回廊里，依稀中，背后似又飘来二宫主一声若有若无的幽叹。

　　“我们此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还是向宫里人都告别一下再走吧。”公子说道。于是向宫中诸人告别。众人无非说些“公子保重”、“早日归来”、“旗开得胜”之类，唯独在厨房，又碰见多话的桃四婶......
　　“公子要出宫了吗？两位宫主也舍得放你出去啊！出宫也好啊，在江湖中磨练磨练，增长见识。”
　　“只是出宫后就吃不到四婶的菜了。”公子温文笑道。
　　“快别这样说！”桃四婶笑道：“说不定出宫后遇见哪位俏丽姑娘，愿意给你烧水煮饭，偷偷跟了你呢。糟！我又乱说话了，荷露你可别介意啊！”
　　“啊？”我根本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我身上，而且是这样离谱的话，顿时羞红了脸道：“四婶您这是说什么啊。公子是天，奴婢是地，怎么能混为一谈呢？如果公子出宫遇见哪位心仪的姑娘，结为夫妻，荷露愿意服侍他们终老。或者他们不需荷露服侍了，荷露就随时离开。这才是荷露的心愿。”
　　“说得好啊！”四婶啧啧赞叹着：“我若是男人，遇见这样乖巧可爱的小姑娘，也要讨回家去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我懊恼地偷偷抬眼看公子，只见他的目光也正射向我，眼底似有一丝感激与赞赏，让我更觉紧张尴尬。好在他随即道：“时候不早了，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