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夜录》叶青陵

1、第一章

　　“贺兰千百丈，难见日月衰。绛阙岹嶢，庭阶兰玉，当人日，诞芳仪。”
　　“花灿金萱，贤均樛木，天心喜。”
　　“阖部奏笙箫，祝寿处，愿与山齐。”
　　天光不知是何时亮的，只是在歌声里，夜的凉意慢慢消退。齐洛坐在镜前，微微侧着头。
　　今天是她的生辰。在天族的纪年里，十五岁，已经是成人了。
　　“少将军。”
　　听得屋外侍者人声，齐洛忽的醒了。放下梳子推开门，见到齐天站在中庭，一身玄衣显得很挺拔。
　　“兄长！”
　　小心提着裙摆，走得很有些不好意思，看得齐天发笑。齐洛仰着头瞪他。
　　“我的生辰礼呢？”
　　齐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替她拂去肩上落的雪。
　　“今天穿的绛色，好看。”
　　齐洛笑，知道他一定准备了，只是还不肯说。
　　雪渐渐停了。齐洛跟随着齐天，向着天镜台走去。

　　寿词已唱了三遍，白律望着长长的阶梯上，兄妹二人的身影，微微颔首。
　　歌声淡了，鼓点响起，一声比一声激越，响彻整片雪岭。日头完全升上天空，风吹动经幡上的铜铃，齐洛站定。
　　“拜见司命大人，拜见齐卿，拜见天女。”
　　“起来吧。”
　　天女瀛洲，上前将她扶起。
　　“十五岁了，嗯？”
　　“嗯。”齐洛点头，望了一眼正走向族人的兄长，悄悄问母亲，“大家都来了？”
　　瀛洲应了一声，松开她的手，站回高台。

　　行至白律面前，齐洛再拜。
　　“司命大人。”
　　白律垂眼，伸出一指，点了点她的发心。
　　纯白的衣袖在眼前翻飞，齐洛浑身温热，抬起头望着白律，听见她说。
　　“天族是世间最强的人类，是天尊最虔诚的信徒。而齐家身负神血，是天族最坚实的屏障。”
　　“齐洛。”
　　“既已成年，应已明白从今以后，自己该承担什么。”
　　毫无波澜的嗓音，在亘古的积雪中回响。
　　“徒儿明白。”
　　齐洛郑重回答，天真且坚定。

　　天镜台是贺兰山除神殿以外，最高的一处。此时天道众齐聚，人人皆着白衣，似与积雪融为一体。齐洛远望，目力所及，也只有无边无际的风雪而已。

　　日落之后，族人散去。
　　齐洛跟在白律身后，慢慢踱着。手持火把点灯的侍者川行，见到她们纷纷捧心行礼。白律没有停下的意思，齐洛也就沉默地跟着。直到一路上连侍者也见不到了，齐洛以为要去神殿，白律却留在了观星亭。
　　夜空澄净，仿佛白日里的大雪只是一场梦幻。星河流淌着，慢而又慢。
　　“累吗？”
　　齐洛有些出神了，听见她开口，连忙低下头。她对白律，又敬又畏，与她相处，常常觉得不安。
　　“徒儿不累。师父为徒儿庆祝生辰，徒儿很感激。”
　　白律看了她一会儿，又转身回去，留给齐洛一个背影。
　　“你的生辰，司空本也该在的。”
　　齐洛听她忽然提起司空大人，心中悲哀，更不知如何接话。
　　“齐天风骨清绝，将来必定要接过齐卿的衣钵。而你——”
　　白律欲言又止。望着星空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两年后。祭天之礼筹备之余，齐天找到齐洛。
　　他的步伐匆匆，眼神却清亮，更隐隐似有光华闪过，齐洛不明所以，心里却有些没来由的欣喜，笑着等他开口。
　　贺兰山常年飞雪，从未有过春夏秋冬。齐洛修习法术的偏殿空旷，墨青色的墙面更显寒意。两人神色如常，却不像是习惯了，而是真正并不觉得冷。
　　“洛妹，你把眼睛闭上。”
　　齐洛把手中符咒放下，点头照做。齐天伸出一指，在空中虚画一道龙形，淡金色的光芒潜进齐洛的眉心。
　　“嘶——”
　　没等齐天说话，齐洛立刻睁开眼睛，抚了抚额头。
　　“好烫。”
　　“除了烫呢？”齐天观察着她的神色，“有没有什么难受的地方？”
　　“那倒没有。”齐洛说着，“现在也不烫了。兄长，那是什么法术？”
　　齐天见她的确无恙，闭了闭眼，长臂一展，身后现出一条白色应龙。
　　牙齿利，尾尖长，背生双翅，鳞身脊棘。只是安静立于原地，已是霸气无匹，但见齐洛伸手过来，便低伏下身，任她抚触，温顺至极。
　　“兄长，这就是你的神识化形？”
　　“是。”齐天颔首，“我长你四岁，已经到了可以化形的年纪。”
　　“真威风……是应龙呢。”齐洛转头回来，“是不是和天尊座下的苍龙大人一样？”
　　齐天摇头：“苍龙大人是龙脉所化，与天地同寿，我如何可以相比？”。
　　齐洛不以为意，依旧笑吟吟捧心一礼，举手投足已有几分白律的庄严模样，只是眉宇间天真不减，还似往日诚心诚意。
　　“敬贺少将军。”

　　祭天之礼如期举行。齐洛的目光越过祭台，望着这片经久不变的天空。作为司命大人唯一的弟子，作为齐家的血脉，如此重要的仪式，她需要站在白律身边。
　　今天的风急，经幡上的铜铃声大作，齐洛的手悄悄攥起衣摆，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齐天在她走上祭台前，虚握了握她的手腕。
　　“别怕。”
　　站在祭台另一端的白律，始终没有说话。

　　耳边响起古老的歌谣，铜铃声渐渐听不见了，齐洛稍稍安心。
　　一时间脑中浮现许多回忆，父母，兄长，师父，司空大人，还有许多族人……一闪而过，再想记起，却似乎无处可寻。一切都已遗忘，眼前只余贺兰山雪，千秋如此，万载依然。

　　齐天望着白律，她的手掌交叠，掌心向外悬在额前。天色黯淡，无数铜铃剧烈震动，凛冽的风卷着她的衣袖，最是圣洁的天族司命，此刻竟如同鬼魅。
　　族人侍立祭台之下，无人提出异议。
　　齐天忽地感觉一阵心悸，再看齐洛，面色苍白双眼无神，身影在劲风中摇摇晃晃，像是连站立也不能了。
　　祭天之礼三十年一轮回，齐天虽较齐洛年长，也从未见识过。此刻才觉怪异，偌大祭台，除白律齐洛两人身影，再无其他。祭祀天地，何以没有祭礼？若是有……
　　“怎么回事，天边似有雷声！”
　　族人忽地哗然，却不是为了祭台上的变故。雷声来得极快，刹那间已在耳边炸响。祭礼庄严，即便是天族守卫厅的人也不可携带武器，此刻可做的唯有双手迅速结印，列阵挡在祭台前。
　　墨色云海，风雷之变，波云诡谲。数道电光骤然劈下，星流霆击，竟是直指齐洛而来。应龙即刻化形，龙吟清啸，将齐洛护在龙翼下。
　　“少将军！”
　　齐天身周光芒暴起，手心光罩与闪电相接，毫不退让。
　　云海翻腾，似在积蓄更大的能量。瀛洲眉头紧蹙，与齐湛对视一眼。
　　“天儿退下！”
　　齐湛意欲上前，却被齐天的应龙阻挡。齐湛怒不可遏：“齐天！你尚未接任，为父依旧是唯一的天道卿！”
　　齐天充耳未闻，应龙也是一样，龙爪紧紧扣住祭台边缘，龙威赫赫，不让任何人靠近齐洛。
　　闪电忽然消失，云海之上现出人形。同样一袭白衣，只是瞳孔颜色似是极淡，看不出情绪，姿态却分明是极轻蔑的。
　　雷声停了，墨云消散。
　　族人面面相觑，聚于瀛洲身后，屏息凝神。齐天隐去龙形，将昏迷过去的齐洛扶入怀中，依旧戒备地盯着云上的人。齐湛见他未曾受伤，便与瀛洲站到一起，严阵以待。
　　白律施术中断，此刻气息紊乱，只是面色如常，望了一眼依旧毫无反应的齐洛，才终于开口。
　　“天道鬼道，从无往来。不知鬼王此来何为。”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而云上之人并不答话，只是冷漠地望着白律。
　　白律终于看向她，眼神里，同样没有一丝起伏。
　　“破我天族禁制，乱我天族祭礼。”
　　齐湛打破寂静上前一步，“鬼王……”
　　“小心——”
　　瀛洲忽地一声惊喝，就见那云上之人瞬息之间已到了白律面前，扼住她的咽喉，直往山壁上撞去！
　　“司命大人！”
　　齐天心神一凛，就要动身。石床边忽然闪出一位红衣人，掌心带火，狠狠向齐洛的前额拍下——
　　“回神！”
　　齐洛浑身巨震，齐天反应不及，眼见那红衣人将齐洛抱起，身影瞬间消散。
　　“洛妹！”
　　齐天双目眦裂，被齐湛拦住去路。
　　“保护族人！”
　　齐天气急，回身望去，见并无族人被卷入纷乱中，可山壁上——
　　那裹挟着风雷之势制住白律的人，手指收拢，听见白律颈骨断裂的声音，听不到她求饶。
　　因了刚刚撞上山壁的那一下，积雪松动，簌簌而下。
　　“长……羲……”
　　本是无比慑人的气势，却又因了白律这一句，轻易松了手。冷眼看着她向下坠，在祭台上被瀛洲接住。
　　“如何？”
　　白律稳住身形，摇了摇头。

　　“你还记得我。”
　　鬼王长羲，迈上祭台。
　　齐湛齐天被白律挡开，连瀛洲也退至一旁。
　　“我不曾见过你。”白律动了动脖颈，霎时恢复。
　　长羲的眼神依旧没有波动，齐天不知道她身为鬼王，为何也着天族形制的白衣。此刻见她与白律对峙，气质竟比白律更为凛冽迫人，心中更担忧起齐洛的去向。

作者有话说

　　失踪人口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