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的游戏》妃嫣

4、两人的约定

　　“他在哪？你们到底把他藏到哪里去了？”皇宫中，发脾气的女王丢着东西泄愤，同样的问题在一天之内已经问过不下百遍，但是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她竟然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过他了。
　　这是她长大到八岁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事。她已经太习惯安俊，好像从有记忆以来安俊就在她身边，每天总是会出现，无论他多忙，无论他在忙些什么，像天上挂着太阳那样自然。哦，不对，下雨的时候就看不见太阳，可是安俊总是在微笑的语气，她却没有哪天没有听见过，至少截至到这三天前的确如此。
　　三天啊三天，为什么长得好像她住的地方走到御书房再走回来那么远的路多加一万倍再多加一万倍那么长，其实她也不知道那样的话到底有多长，只是她生平走过的最远的路就是住的地方到御书房再走回来了，她只是想那个人，很想很想。
　　“安俊哥哥，你没道理躲起来不见我，我最近没有做错事啊，不该受到惩罚。”继续翻箱倒柜，只是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次次寻觅，一次次失望，将可以看到的东西都用力丢远，却还是不肯放弃。
　　“陛下，您都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好歹吃一点吧。”总管黑德战战兢兢地捧着精美的食盒，被女王一推，王宫精致的地板变成美食的地狱，一地污渍。
　　“要不，你玩这玩具解解闷。”另一个宫女赶紧拿出她平时最心爱的玩具，希望最爱玩的她龙心大悦，别再殃及池鱼。
　　遗憾的是玩具一样难逃粉身碎骨的厄运。女王将它狠狠摔了出去，“谁要这些，我要安俊哥哥。”
　　“我不是在这里吗？” 温柔如秋风，低沉又不失优雅的声音，没有那么华丽，其实是质朴而深沉，令人自然地喜欢，轻轻飘来，每一个人的耳朵都格外舒服，白色身影倚在门边，正是她盼望已久的那个人。
　　安俊一出现，宫女舒了一口气，连黑德也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他既然出现，迈尔德就应该没事。这些年如果不是迈尔德强有力的掌控，难免群雄并起，四分五裂。
　　莘吉拉虽然聪慧无比，毕竟年幼，尚无力应付这种局面。所以那日御医被急召入首席大臣府，皇宫内外人人都不安心，自然各人有各人的顾虑，心怀鬼胎或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都有。
　　“啊，安俊哥哥，这三天你都去哪了？”她飞奔向他，秀发披落下来，随便套上的华丽衣裳在地上拖曳，她一概毫不介意。
　　“小心摔着。”一把把她抱满怀，“你在改建王宫吗，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早点过来帮忙。”他开着玩笑，但是只轻轻牵动唇角，令人感觉他好像有些累。
　　他其实走不开，只是实在放心不下，才这么晚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么热闹。
　　“你好像不太高兴，”她打量他，敏锐的观察力立刻捕捉到了异于平日的讯息。她实在是太熟悉他了。他脸上的一点点改变她都可以看出来。“不，你就是不太高兴，我把整个王国都送给你，笑一个我看看。”
　　“把王国送给我……好啊，”他的唇角微微扬起，“可是，那么这豪华的房子，精美的食物，好玩的玩具，漂亮的使女，全都会一下子没有了。”
　　“可是，我还有你啊，你是我最心爱的玩具，我有你不就够了？”他抱着他而她抱着他的脖子，这样真好。
　　“可是再怎么样，我也不能让你当饭吃，吃饭去吧。”他看着她信赖的绿眸，拉起她的小手，真的是很小的一双手，一双八岁小女孩的手，却掌握着很多人的命运，但是她将这双手毫无保留的交到他手中。
　　她以为只要有他就足够，但是他难道有力量伴她走过这人群熙攘的尘世，领她走出这迷宫似的人生曲径？难道他能有力量使她不要去经历那树满死亡之门的阴暗旅程？
　　一种无力感涌上他的心头，因为他害怕失去，而他已经确实知道有的时候不得不放手，即使是很重要的人，因为人在自然规律面前的无能为力。
　　“陪我一起吃嘛。”她牵住他衣角，小脸上绝不修饰的情绪是依依不舍。
　　“不可以哦，你是尊贵的女王陛下，我只是你的臣子，不可以和你同桌进餐。”低头柔声哄慰。
　　“但是你都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我也必须叫你哥哥。”小小的不满，小小的娇嗔。
　　“莘吉拉，那都是先王的恩典，其他的我不可以擅自逾越。”依然耐心十足。
　　“我已经一整天没有好好吃饭了。”睁大眼睛看着他，让他的视线无法移开。
　　“还不是你自找的，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他一向是有原则的人，温柔嗔怪，便要离去。
　　“我真的很饿，呀，为什么你的周围都是金星，你到底穿了什么衣服，还是我的眼睛花了，可是如果你不和我一起吃的话，我明天也不会吃饭的。”八岁的她已经很懂得如何威胁安俊，谁叫他在乎她，而且她的威胁绝对是说得出做得到，安俊和她都很清楚。
　　“哎，真胡闹，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轻轻责备着，脚步却再也迈不开。
　　“我不许你离开。”乘机上前，抱住他双腿，不让他有机会自她视线中消失。
　　“好，你赢了，”轻轻叹息，却微笑以对。“下次别再乱来。”没有办法，和她的较量，总是她赢得比较多，随着她日益懂事，越来越难对付，也许不久以后每一个回合他都会输给她。
　　“谁叫你只吃这一套。”赖皮地吐吐舌头，但是顽皮的碧眸有着诡计得逞的洋洋自得，而且得寸进尺，“我要在这里吃。”
　　“公子……”黑德面有难色，这么做显然是不符合王家礼仪的，但是如果这么做，她肯定是不会吃饭的。只好向安俊求助。
　　“就照她的意思吧，她毕竟是女王，即使才八岁。”安俊也很无奈。
　　“你的意思是我不止八岁的时候，你们都必须听我的，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她的反应还是一如既往地快。
　　“是的，所以，你要快点长大。”安俊微笑。
　　“长大又有什么好，黑德，迈尔德叔叔永远都摆出人家欠他们钱没还的面孔，最近，连你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人小鬼大的她却有自己的看法。
　　“因为责任。”他优雅地切着一块牛排，斯文中挥之不去的忧郁，咦，他今天说话鼻音特别重哦，有点想哭的感觉呢。
　　“那我永远只要自由，不要责任。”她答得赖皮却透着天真。
　　“小孩子的想法啊。每人都有必须要负的责任，逃不过啊。可是，可以这么想就是幸福了。我喜欢你的这个想法。”所以他将努力去帮她实现。
　　他突然将银制的叉子放进她口中，她只好乖乖吃那块牛排。切得很仔细，顺着肌肉的丝缕，所以特别容易咀嚼，他真是很体贴，每个细节都那么一丝不苟。趁她开不了口，他说：“乖乖吃饭，不然会长不大啊。”
　　“如果要我乖乖吃饭，你得每天来陪我吃。”含着牛肉就迫不及待的提出要求，所以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好的，不过小心呛着，下次记得先咽下东西再说话。”他完全领会，幸福地妥协。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负责任呢，一切交给你了。”小君主有着不容抗拒的坚持。
　　“遵命。”
　　“哎，你怎么都不会和我讨价还价一下？”她佯装不满地噘起小嘴，“太容易了，我觉得赢得没意思。”
　　“随你怎么玩，你高兴就好。”
　　“我……”心里莫名愉悦，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到底年纪小，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什么？”
　　“我吃饱了，要去玩了。”那么干脆什么都不说，痛快地玩一下吧，什么都会变好的，好久没有好好玩过了。
　　“等一下，吃完饭就玩，对身体不好。”他眼明手快，拉住她小手。
　　“可那是我的身体，我自己说了算。”
　　“如果你生病了，我会难过。”安俊的眼神温柔，语气却认真。
　　“好了，我听你的。”想了一会，还是听安俊的，虽然她真的好想马上开始玩。
　　“我先替你把头发梳好吧。”她缠结的发辫早因为连续不停的吵闹而散落。
　　“我最喜欢你帮我梳头了。”她很配合地坐下，头发披散在肩的两边，黑得像无边的夜色令人沉迷，更衬得她的脸是那么白皙而宁静。
　　这是她奔放的生命中难得的时刻，仿佛是条奔腾的小溪，突然流到一个地方，变成一泓静谧的水池。
　　“是吗？”
　　“因为镜子里有你，也有我。”说完得意地看看镜子。她和安俊，他们在一起，真的是好好看的图画呢。
　　“不要了，好吗？”他取下她发际已经枯萎的小小花朵前先征求她的意见。
　　“可是这是三天前你为我戴上的。”黑德早对她说过花枯萎了，但是她就是不想把它拿下来。
　　“借花献佛而已，这是长在御花园里的花朵。我再给你一朵。”神奇地从衣袖中又掏出一朵差不多的白花，盛开的明艳换到小女孩更明亮的甜笑。她手中却依然攥着已枯萎的花不肯丢掉。
　　“我去玩了，你要一起来吗？”梳妆完毕，她终于可以自由行动，马上如脱缰的野马。
　　“我有些累。”很尊重地告知原因，并不打算敷衍。
　　“你看我。”她奔跑，她嬉笑，她对他欢叫，眼前的小人儿在她自己的宫殿奔跑嬉戏，而且还想把他也变成她的玩具，可是他却含着微笑观看她做游戏，他了解她，她是个永远能自得其乐的天才，但是何时她的嬉戏将会停息，并将化作深沉的爱恋？
　　“你怎么了？”她其实还没玩够，但是她走到他身边。
　　“我……”轻声回答，感动得几乎难以言语，她居然在关心他，在她最爱的游戏中她仍然没有忘记他。“我累了。”
　　“你太忙了，都不来看我，迈尔德叔叔呢？最近也没看到他？”其实和迈尔德并不亲近，小孩一向有敏锐的直觉，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谁是真心疼爱他们的人。
　　何况莘吉拉绝顶聪明，她一直觉得迈尔德并不十分喜欢她，她虽然还不懂得那种恭敬的疏离叫做敬而远之，但她感觉得到，迈尔德和安俊对她态度完全不同。但因为他是安俊的父亲，她才有此问。
　　“在天堂里。”他指着天空回答。
　　“他永远不回来了吧。”用了肯定句。因为她觉得应该是的，不然他俊逸面容为何悲痛而倦乏？
　　“是的，他离开了。”他把她抱到怀里。
　　“那么，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的。”她的头枕着他前胸，听他有力的心跳，手指玩弄着手中已枯黄的花瓣。
　　安俊的身形微微一动，好奇怪的逻辑，小孩子应该都会要求你永远不要离开，但是她却那么肯定他将会离开。他仰视天空，沉默中久久凝神而望。
　　这样的奇异源于对一切的不了解，是幼儿的无知，还是最聪明的了然？因为世界本无所谓永远，离别，失去，死亡，一定会发生，只是迟早的事情吧。没有人会是时间的对手。
　　他想太多了吗？她还是个孩子，那么热爱玩耍，但是实在是太聪明，又加上特殊的身份……
　　“母后是父王最重要的，她离开了父王，迈尔德叔叔是你最重要的，他离开了你，而你是我最重要的，所以你一定也会离开我。就像花一定会枯萎，再舍不得……”她突然回头看他，马上忘记她正在说的话，只是惊叫：“你哭了！”
　　童音划破夜空的寂静，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一点点尖锐，在他耳中却是天籁。他听得忘记如何回应，然后在他来得及回应前，她凑上前，轻轻用樱唇吸取他长长金色睫毛上盈盈泪滴。
　　他的身体颤抖着，理智告诉他应该阻止她不合宜的举动。但是他抱着她，如果他一旦有所行动，她势必要摔下来。只能由着她胡来，心甘情愿地妥协，还觉得这样认输，非常幸福。
　　“你不要哭，你哭了，我也会难过的，不知道为什么，好讨厌。不过你的胸膛很暖和哦。”心安理得埋首他胸前，极舒服的姿势，含糊不清的声音很慵懒，淡淡娇嗔，突然又冒出一句对他胸膛的夸奖。
　　“我会努力不离开，留在你的身边，只要你不厌倦我。”这不是一瞬间的冲动，而是他一直在努力实践的一生的誓言。只是一生的时间实在太长，他不知道中间还会有多少变故，如果可以，他想要更清醒，更强大。更有能力陪伴她。
　　她却没有一声答复，只有繁星宛如一滴滴炽热的泪珠，闪烁在无知的黑暗里。他三日前赠送的花从入睡的她手中滑落，坠地。
　　“晚安，我的女王，好可爱啊。” 并非忘记了父亲的最后启示，但是这么一个纯真而尖锐的小孩，她很直接，决不遮掩什么也决不吞吞吐吐，她的优点，她的缺点全都那么张扬，明明白白摊在你面前，要你自己擦亮眼睛，而她有着那么一双聪慧的眼睛，叫他如何不去爱她？
　　而且即使智慧如父亲，在感情面前也无能为力吧，他爱上他们王国的公主，守护她，在她嫁人后，追随她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抛弃在故国的赫赫才名与显贵家族，成为她夫君的股肱之臣，在她死后，她的夫君陷于悲痛，一直是他在把持朝政，甚至她夫君追随她而去，他都还要继续苦撑着原来并不属于他的责任。直到鞠躬尽瘁，终于夙愿得偿。
　　一些细节，支离破碎，他把它们衔接在一起，拼凑出一个答案，这是父亲不为人知的隐痛吧？难怪父亲沉静的面容总是带着不容亲近的淡淡忧郁。而他在很小的时候已懂得经常要为抱着他很久却默默无语的母亲擦掉脸颊上的泪滴，母亲无声的哭泣与早亡也是源于此吧？
　　他亲亲她的额头，把她抱到床上，盖上被子，将从她指间落下的花朵放在她枕边，和黑德告别，“告辞了，麻烦您好好照顾她，最近我会比较忙。”
　　“大人的病情不容乐观吗？您已经守了三天了。”
　　“一小时前，家父已蒙主召唤。”
　　“对不起，但您并未……”
　　“在陛下面前着丧服总是失礼的，何况陛下还小，应该远离死亡的气息。”他解释未替父亲服丧的原因。
　　“您举止一贯得体，难怪先王在您九岁时就指定您将来接替令尊的高位。”
　　“承蒙先王错爱。”
　　“走好，安俊大人，该这样称呼您了。”
　　“还没正式上任，您过奖了，再见。”温和有礼的翩翩佳公子显示着超出他年纪的稳重冷静。
　　“您也要保重身体。”他一定已经很久没有睡了，一贯稳健的脚步才会有些轻飘，却还要强撑着微笑，也真难为他了。
　　目送他离开，止不住地欣赏那十七岁的美少年，一袭白衣，温柔又不失坚韧，将来一定会长成很帅气的男子汉，周身散发着坚毅的光芒——是那种一直默默守护在身边，等你需要他时，微笑向你伸出援手的谦谦君子。
　　但是，那个他想要陪在身边的人，可明白他的等待，他又要再等多久？没有人知道。
　　只有夜风静静地吹，没有惊醒睡得香甜的小女孩，她微笑，仿佛在喃喃自语，听不出说什么，她可是做着美梦？梦中人正在为她簪花，镜中的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也没有人知道。
　　只有流光无形的羽翼遮覆着她的酣眠，并将时间悄悄从她握紧的手心中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