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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不见如来见 ...

  •   月华初上,星河澹澹。
      悦来客栈里,一改平素入夜不点灯的暗淡,店家大方地摆了好几盏灯,将厅堂内照得亮堂。
      何霁在客房内洗去一路风尘后,方携着丹颜下了楼。正到前堂,那妇人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郎君,饭菜已是备好了。”
      这家客栈的老板,姓郑,这上下忙活的妇人,便是老板的妻子,郑王氏。据郑王氏道,那郑老板因生计原因去了隔壁县,二三日后方才回来。又因客栈生意不佳,这里也没招什么伙计,只有郑王氏与他们十岁的女儿,平日没客人之时,她们娘俩就在屋后头做些女红添作补贴。
      “只留你们两个妇道人家,不怕有盗贼前来?”
      何霁一边慢条斯理地用着膳,一边与身旁的郑王氏闲聊。
      郑王氏原在偷偷打量何霁,闻言回神,连忙道:“穷乡僻壤,又没有外来人,哪会出什么事情?再说邻里街坊都是相熟的,就是有盗贼上门,喊一喊也会前来照应。”
      时人好颜色,尤爱翩翩佳公子。郑王氏年少之时,镇上有一玉面书生,人称“王郎”,风采卓然,不知惹得多少女子回眸相顾,青春年少的她,就偷偷跑去看过,只他一笑,躲在人群中的她便是少女怀情,再也难以忘怀。如今想来,这王郎实不及眼前这位郎君风采一二,眼前这位,颜色平生仅见,一颦一笑,都有极为赏心悦目,若不是她已上了年级,少不得要脸红心跳了。
      “倒是个民风淳朴之地。”何霁不知郑王氏暗想,仅笑着颔首。
      郑王氏放下年少时的那段旖旎,叹了口气道:“只是穷罢了。想当初那条路未封的时候,到处都是南来北往的商旅,那个时候但凡像我们这样的商户,哪个不是请上几个好手?”
      何霁放下筷子,忽地问道:“那路,是青云古道?”
      “郎君竟知道?”郑王氏吃了一惊,“十多年前那条路就封了。”
      何霁当然知晓,她们能快速入羿,走得便是此路。青云古道,如今世人知之寥寥,然作为藏有《天周山河志》的姬家人,自是一清二楚。
      何霁不置可否,轻声道:“原来是青云封路,斩断了贵地的财源。”
      郑王氏面带哀伤道:“可不是?在那路未封之前,就属我们镇子位置最好,一出武山必定要在我们这里落脚,那个时候,是南北经商的要地哩。可是,那条道一封,就再也没有外乡人来过,年年外出的人倒是不少,像我们这样的,没什么田地营生,只能到处去跑商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挨到什么时候哟……”
      何霁侧首,望向窗外,那里夜色沉沉,因无明灯,越发显得漆黑。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一双笑眸在夜色中,亦越发沉寂高深。
      “咚,咚,咚!”
      小镇一入夜,所有的喧嚣似乎消耗殆尽,静谧得只余鸟鸣虫叫,因而外头有点动静便听得一清二楚。可是,这三声敲门声,闻之微弱,只是轻扣门扉,却能荡起悠悠回响,仿佛一声一声的,不是敲在门扉上,而是敲在人心上。
      丹颜一直在埋头吃饭,此时却猛然抬头,“咦”了一声。郑王氏也止了话头,狐疑地看向紧闭的木门,而后赔笑道:“郎君,小妇人去看看。”
      待何霁点头,郑王氏步履轻盈而迅速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外头有细碎的对话声传来,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丹颜咽下碗里的最后一口饭,惊奇地轻声对何霁道:“女公,门外那人内力很是深厚。”
      何霁笑问:“比之偃师如何?”偃师是墨谷的武术教头,丹颜两兄妹的武功皆师传于他。
      丹颜挠挠头,一本正经回答:“当然是师父厉害了。不过,这人也厉害,我竟然看不出深浅。”
      闻言,何霁收起了打趣的心思,微微侧目。她知道,丹颜的武术天分奇高,又是武痴,年纪轻轻便是身手不凡,连曾为天下第一高手的偃师,也是对她赞叹不已,甚至扬言,不出十年,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便要易主了。如今丹颜却如此惊叹一人,可见这门外之人确实不同凡响。
      不容何霁思量,郑王氏已经回来,身后正引着一人。何霁的目光,透过笑容可掬的郑王氏,落在她身后,只这一眼,目光一闪,便微微笑了起来。
      那人着一身半旧僧袍,头戴斗笠,眉眼被遮,看不清容貌。脚上穿了草鞋,看那草鞋沾满泥土灰尘,想是走了许久的路。身后还背着一个行囊,一副出远门的样子。
      最令何霁在意的是,那人左袖空落,一看便知有残缺之相。
      这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那人跟着郑王氏走近,而后徐徐拿下斗笠,露出一张略带风霜,平凡之极,也平和之极的面容,不悲不喜,不怒不笑,还有一双波澜不惊,却不含半点侵略的深眸。
      他,可以是红尘中平凡的老人,也可以是化外不染风尘的高人。
      “‘断臂立雪,我佛慈悲’应如是。”
      何霁轻轻叹完,徐徐站了起来,上前一步,拜道:“小辈何霁,见过道安大师。”
      道安,是佛号,释家姓,本是白马寺山下的居士,后梵地释达罗什来中土传道,行至白马寺,道安拜入门下,加姓为释。
      释道安,很有名,比他的师父,也不遑多让。羿国的王公大臣莫不推崇,羿皇曾三入白马而不得求见,一怒之下扬言要烧寺,却被满朝群臣力阻,后终得见,羿皇走到他面前,也只恭谨地拜一声“大师”。
      这位高僧,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一段公案,是道安拜师的那段前尘往事。何霁会知晓,还是她幼时忍不了寒日苦读,她的老师逸山先生搬出这段公案,对她慨叹:“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者,莫如道安。”
      据她的老师道,当年释达罗什行至白马寺,道安前往拜谒,释达罗什面壁端坐不置可否。可道安并未气馁,站在门外静候。时值寒冬腊月,纷纷扬扬飘起漫天大雪,他在风雪中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夜。天明时,积雪已没过他的双膝,释达罗什方打开门问他:“你久立雪中,所求何事?”道安面色坚毅道:“只愿和尚慈悲,为我传道。”然而,释达罗什担心他只是一时冲动,略有迟疑。道安便取利刃自断左臂,呈于释达罗什面前,以表决心。果然,释达罗什为之动容,收他做了弟子,唯一一个中土弟子。
      “老师,你为什么如此清楚啊?”记得,当年她听完了这个故事,逸山问她作何感想,她想了想,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当然,结果免不了被逸山责骂一声“朽木”与附上一段长长的说教。说教的内容无非是那些吃得苦中苦的“忍人”和各种引经据典的论证,最后逸山方堪堪说道:“那年,求见大师其实有二人,一人是道安,一人是你为师我,只是我不如道安,看天色已暗风雪大盛,便独自离去,待我再上白马寺,道安已经拜入大师门下……从此各执一道,再无相见。”
      如今,看着道安平和到平庸的面容,一时间,何霁想起了老师每每西北长望的孤寂身影。他们二人本是年少知交,一起走马观花,一起烹茶煮酒,相伴彼此度过十几年春秋,却因际遇分隔天南地北,从此,他是白马寺高僧,他是隐逸墨谷的名士,一个修佛,一个修道,殊途难同归。或许,此生,他们都不会再见。
      被一语道出身份的道安,面色安详地立掌拜道:“阿弥陀佛,施主有礼了。”
      “大师孤身一人,何不同案而坐,讨个热闹?”何霁收起那些细碎的念头,微笑邀道。
      道安颔首:“善哉。”
      待道安入座,何霁对一旁好奇的丹颜吩咐道:“让大娘再备上一壶清茶与几个斋菜。”
      丹颜领命下去,这空荡的前厅仅余何霁和道安。
      何霁亲自拿了新盏,酌了一杯新茶,奉送在道安案前,然后自己拂袖坐于对面,微微而笑:“大师,请吃茶。”
      道安立掌谢道:“多谢施主。”
      何霁顿了顿,徐徐自陈:“小辈乃是逸山弟子,昔年听老师谈及大师,无不敬佩,不想今日得能遇见,故而喜难自禁,还望大师莫怪小辈轻浮狂妄。”
      道安略微动了动眉梢,不过立刻又波澜不惊,仅称颂佛号,道“善哉,善哉。”
      何霁未曾从道安脸上看见半分欷歔,又觉这二个“善哉”别有意味,索性收回凝在道安眉目上的目光,笑问:“听闻大师隐于白马寺,十年未曾踏出山门,敢问大师,如今缘何出山?”
      道安静静道:“为佛弘法。”
      “愿闻其详。”
      面对一个还算是陌生人的询问,道安并不隐瞒,安然道:“上师授贫僧大乘佛法,是希望法能广弘,然当今广筑庙宇却只迎佛不修佛,只修己道不修大道,难成气候。贫僧不才,习得上师精妙大乘真法一二,又闭关深究半生,近来颇有所悟,故忝为弘法者,游走各寺宣讲大乘。”
      何霁知道,当今天下四分,治国之道亦四分,阑国信法,华国信道,启国信儒,而羿国,号称尊孔教,不过多止于言语,实则七分还是更奉氐人族法。至于佛教,虽各处寺庙林立,参禅者众,大抵比不上其他三教,大多只是庶民之道罢了。
      依她看来,这其中缘由大致有二,一是沙门不问世俗不敬王权,之前华人庾冰使沙门恒敬王者,大将军桓横复议之,并不果行,乃至华皇令有司诏曰:
      “浮图为教,反经提传,宗旨缅谢,拘文蔽道,在末弥扇。夫佛法以谦俭自牧,忠虔为道,宁有屈膝四辈,而简礼二亲,稽颡耆腊,而直体万乘者哉。故以为沙门接见,比当尽虔礼敬之容,依其本俗。”诏书一下,当时便使沙门致敬人主,然次年二月,一切如旧,此事亦成为诸国一个笑谈。如此看来,佛法自梵地传至中原,华夷之辨显矣,乃至佛法不能治国只能治人。
      二是,佛学东渐,以开其累学与渐悟为要旨,需时时陶练神明渐积盛业,故而常人难以为继,佛法便止于真修者。
      何霁微笑道:“能得大师讲法,是各寺之幸罢。大师是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小辈有幸,也想聆听一二。”
      道安不答反问:“不知施主可曾听过沙门六宗?”
      何霁颔首,举一反三道:“小辈听闻,释达罗什大师圆寂后,沙门被分为六宗,分别是有相宗、无相宗、定慧宗、戒行宗、无得宗与寂静宗。其中,有相宗在启,无相宗、定慧宗在羿,无得宗在阑,寂静宗在华,看大师行程,定是在有无相之间来回行走?”
      道安结佛手印:“施主睿智,贫僧是从有相宗而来,欲往无相宗。”
      何霁闻言,笑道:“有相宗在启国相国寺,无相宗在羿国白马寺,小辈斗胆猜测,大师已然去了其他宗门?”
      道安平和的面容绽开一缕笑,看着何霁摇头叹道:“果然是他的弟子啊。”而后,对何霁道:“不错,贫僧先走定慧宗,再探无得宗、寂静宗,数日前才至有相宗,而今便要回白马寺,算一算,已在外一年有余了。”
      在外一年?何霁想起力阻羿皇攻启之时,其中一则上书,不就是释道安么?她不由在心中玩味一笑,看来佛门也不清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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