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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许家纨绔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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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师父要出门几天,这几天就不过来看你了,自己记得练功。”
我从话本子上略略抬眼,瞧着精致的紫金面具后面那一双幽若寒潭般的眼,漫不经心答了一句:“嗯。知道了。”
师父这个嘱咐其实是白嘱咐。师从他十余年,他督着不放松的时候都不曾好好练过功,他不在眼前,我若能自律的练功,前十余年那些懒也算白偷了。
“不要干些翻墙爬树掏鸟蛋的淘气事,小心你爹爹抓到责罚你。”
“嗯,知道了。你不在的时候,这些事也没人带着我干。”
他略抬了抬袖子,一副要揍我的姿势,半晌,又颓然的放下,耐着性子:“不要……”
好啰嗦。我合上了话本子,沉静的望向他,打断他的话:“师父,你能不能摘下你的面具给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十年了,就没见你摘下来过,也不嫌那玩意儿沉。或者,你不要再让我扎那些山羊步马步之类的兽步,教我点别的功夫?比如,如何用一根手指戳死一头牛。”
“……我走了。”
我永远晓得怎么气走他。他怕的,无非两样,一是给我看他面具下的样子,二是教我功夫。小的时候不晓得要去看一看面具后面藏着怎样的一张脸,这几年长大了,对他生出一些好奇心,他却再也不肯给我看他的脸。也不知是丑成了什么样子,才怕我看。
至于功夫,我天生少这方面的神经,笨到极致。他教我一天,得头疼三天。
“小姐,老爷让您去书房一趟。”丫鬟小米懦懦的道。
我的这个老子,素来找我只有两件事。默书,抄书。我出生时娘亲难产去世,我害得他年轻时便失去夫人,懂事以后一直深觉对不住他,因此但凡他对我有什么要求,我都尽量去满足他。即便是抄书默书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我也是不遗余力去配合他完成。
我烦躁的合上话本子,起身去书房。
“许如今,今天晚饭之前把这本《女戒》抄三遍,抄不完不许吃饭。”前脚刚踏进书房的门槛,我爹中气十足的声音便砸过来。
“爹爹,不抄行不行?”
“啪”的一声响,镇纸敲在桌上,“不行!”
“爹爹,换一本行不行?这个字数那么多……”
“不行!再讨价还价,抄十遍。”
“好啦好啦,我抄还不行么?”
我趴在门上,自门缝里望见我老子的背影去的远了,扁扁嘴,满书房溜达起来。小米默默打量我一眼,很自觉的坐到了书桌前,铺开书册,提起狼毫,架势十足的落笔。
抬眼扫见一摞上好的牛皮纸,我踩着小凳子,手勾住书架格子,将纸勾了下来。这东西厚厚的折个什么玩意儿的倒好。
研究半天,我拿它们糊了个流星锤。
流星锤这东西圆咕隆咚,比别的玩意儿难搞许多。我废了大半天的功夫,终于在日落西山之前,把流星锤糊好了。爹爹的抽屉里寻了一方上好的徽墨,研磨好了,细细致致给流星锤上了个色。
黢黑,硕大,闪亮,好一柄流星锤。
傍晚。
“如今,书抄完了么?”门吱呀开了。
“呃……爹爹你今天怎么回来这样早?”我将流星锤往身后一藏。
唉,可惜锤做得太大,我瘦弱的小身板根本藏不住它。抬眼瞧瞧手中还提着笔来不及隐匿罪证的小米,我嘴巴一张一翕:“抄……抄完了……没有。”
“你手里的是什么?”
“流星锤。”
“什么流星锤?”
许大人充满着狡黠的眸子顺着流星锤望向房中,终于发现了现场的牛皮纸的残屑和徽墨的残渣。
“许!如!今!”
房梁震了三震。
“那是昨日皇上赏赐的贡品!你!你!你这孽子,来人,给我家法伺候!”
一顿板子挨得瓷实。虽然执行家法的婆子被我拿一支玉钗收买,下手并没有多毒辣,但好歹我也是堂堂丞相家的掌上明珠,皮薄肉嫩娇娇弱弱的,哪里扛得住那三寸宽的板子?
丫鬟小米给我上药的时候含着眼泪说都打成淤青的了,本来屁股就长得嫌丰满些,这下肿的更丰满了。我趴在床上气得翻白眼,摊上这么个会说话的贴身侍婢,让我有什么话说?
小米哭唧唧的叫我快些把一身的顽劣改一改。原话因太啰嗦我已记不甚清,只记得她当时唠叨的神气真像个当娘的。我从小没见过我娘,没享受过娘亲疼爱的滋味,见小米那般形容,心头一热,竟乖乖应了声“好”。
“好”字出口,自己都觉得太有损我平日的威风气质。小米她不过是个豆芽子似的发育得不甚好的小姑娘,哪里就有人家娘亲那种温婉可亲的气质了?
小米抹药抹得仔细,不过就是个小伤,竟然让她抹掉了大半个时辰。
上完了药,爹爹差人送来了晚饭。大概觉得打了我十分愧疚,晚饭十分丰盛,还有我最爱吃的糖醋鲤鱼。鲤鱼很显然是京都郊外苏木河里捞的,因苏木河的鲤鱼鱼尾不同别处的,都生的比较宽大,像把蒲扇,很好辨认。苏木河上游因沿岸长了两排高大的桂花树,到了桂花飘落的季节,满河都是桂花的香气,河里的鲤鱼日日饮桂花水,味道尤其鲜美。
现下正是桂花飘落的季节,苏木河里的鲤鱼正是肥美的时候。
然今晚我一点食欲也没有。也并非全因为挨打。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就是郁闷。将来送饭的侍女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小侍女汪着两眼幽幽泪光望住我,不情愿就这样离开。我晓得她回去少不得要挨我老子一顿痛批,一不忍心,便道:“糖醋鲤鱼给我留下吧。”
小侍女一喜,忙将糖醋鲤鱼给我放在桌上,十分知礼的说了一声:“小姐请好好将养,旭浓告退了。”
许家诗书传家,连小丫鬟也这样知书懂礼,真是可喜可贺,可尊可敬。
小丫鬟的背影消失在荼蘼花丛那边,我朝小米努了努嘴,“苏木河的鲤鱼,不那么容易吃到的,你快来吃。”
小米一脸忧色的瞧着我,又开始唠叨:“小姐,你快些吃吧,这可是你最爱吃的,吃饱了伤才好的快啊。”
“让你吃你就吃,哪那么多废话?是不是让我罚你一顿你才听话?呃……怎么那么疼。”
“小姐你别乱动,我吃,我吃还不行吗?”小米眼睛里汪着疼楚,那样子好似挨板子的是她而不是小姐我。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将脸转向里侧。
听见小米吧唧吧唧吃鱼的声音,心里不由暗松了一口气。这小丫头实在是太瘦了,带出去很是丢我的脸,也丢我诗书许家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主子怎么虐待她了。但其实我同她一向是同吃同住,我俩同样大的岁数,我长得虽不至于称丰满,但也比她壮实许多。她怎么吃都长得一副豆芽子的身板。
一顿饭吃了小两刻钟,我趴在床上闷得久了,便让正收拾完碗筷的小米扶我去花园走走。
“都打成这样了,小姐还不消停点。”
“拎上我的流星锤。”
“这万恶的流星锤,是害小姐你挨板子的罪魁祸首,老爷为什么就没有毁了它呢?小姐,你看着它竟一点也不来气么?”
“罢,你别跟着我了,我自己走走。”
真是没有共同语言了。
我拎着流星锤,到我最喜欢的荼蘼花下纳凉。花下搁着我喜欢的那把太师椅,我略艰难的爬到椅子上,没法子坐,便扎起了马步。
夜色沉静如水,还有凉凉的微风轻拂。清幽的月光下,满院荼蘼正开得如火如荼,极其热闹。微风一过,团团簇簇的花朵们摇摇荡荡,像是排着队落入凡间的小妖精。
妖精们是香的,而我是烦恼的。
疼。
恼。
爹爹他忒无良,忒暴力。也没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他就跳着脚对我下了如此黑手。好歹我也是他唯一的女儿,又可怜见的从小没了娘亲,他就算不怜我,也该卖我死去的娘亲几分薄面吧。
诚然,我晓得他是为我好。但我决不能苟同他这种暴力的教育方法。谁说的棍棒底下出孝子?经过我和我爹爹多年的实践证明,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几率,基本相当于将一只小肥羊搁在一头饥饿的狼面前而羊还能全身而退的几率。
我,许如今,经过了数年的棍棒教育,成功长成了一个顽劣不堪的少女,上房揭瓦下水摸鱼斗蛐蛐赌银钱耍棍棒,不读诗书不谙女红,成日介将个诗书传家的偌大许府闹得乌烟瘴气。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跳脱出这座深宅大院策马江湖吹晨风沐晚照去。
诚然,我长成今日这般光景,除了拜我爹爹的棍棒所赐,还要拜我那不着调的师父所赐。本来深闺之中的女儿家,即便荒唐些,也还不至于学得像个江湖混混般,成天干些着三不着两的混账事。但自从有了个师父,得他成天变着花样教我如何玩,却不思教我武功道理,我自他那里学得的全是些顽劣本事。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必然黑!果然有一个顽劣师父,必会教出一个顽劣徒弟。
望着椅子旁边黑亮黑亮的流星锤,我哀哀长叹:“夜景如此美妙,心情如此糟糕,叫我如何是好!”叹完复又加了一句:“还挺押韵的,是吧,小米?”我瞧了追上来的小米一眼。
小米带着哭腔,答非所问:“小姐,虽然是夏末,可这夜露也是凉的,您还是回房去吧。况且您的臀部都这样了,为免伤重,不能累着的。”
我白了她一眼,她懦懦低下了头,但片刻又抬起头来,脸上居然挂上点慷慨赴难般的表情:“小姐的师父今晚可能不会来了,小姐您还是别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