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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猜疑各自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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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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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圣贤庄回有间客栈,依然是张良为我们驾车。
我告诉自己,这大概是他为了秉承自己有始有终的美好品德……
直到马车在有间客栈门口停了下来,直到我准备紧跟着掌柜和云笙下车,带了浅淡幽兰香气的衣袖忽然横在了我面前,止住了我的动作。
我一边维持着半弯腰半掀帘的姿势,一边转头看张良,然而张良没看我,只挂着浅笑叫住了还没觉察到异常的掌柜,语气再自然不过地说:“丁掌柜,你这伙计借我半日如何?”
我:“……”
掌柜的顿住了脚,转个身,迅速扫了我一眼,而后,咧嘴笑了,毫不犹豫:“张良先生说的哪里话!您要有什么需要,尽管把人带走就是。”
云笙站在一边,表情从一开始的讶异到嘴角抽搐。
唯有张良不改从容,弯了眉道了一声“多谢”,便侧眸看向我。我虽然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还是乖乖地退回车中,放下了帘子。
刚坐稳,马车便开动了。
日头渐渐高了,街上的人不少,因此马车走得并不快。我没有勇气冒险掀开帘子往车外看,只隐约感觉到了前进的方向,有些忍不住,凑近门问道:“要去哪里?”
“方便说话的地方。”
“……哦。”
我往里缩了缩,靠在角落里,心不在焉,渐渐地,随着马车的颠簸,意识有些涣散。及至感觉到光线忽然间亮了不少,我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张良动了动,身体几乎把打开的半边车门挡住,车内又恢复了原来的昏暗柔和。
我缓慢地眨了几下眼,让自己清醒过来,喃喃问:“到了?”
“嗯。”
我钻出车厢,外面一片亮堂,大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云层也挡不住它的光芒,朝哪看都是一片金灿灿。空气湿润而闷热,呼吸间都能尝到咸味。
实在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张良偏要带我来海边。
张良把马车停在一个茶水摊旁,而后带我步行登上了海岸边的一座观景凉亭。四面开阔,远离人群。
“考虑清楚了吗?”张良在亭中站定,视线落在我身上。我愣了一下:“什么?”张良眉心一动,继而有些诧异地说:“我不是让你考虑一下是否要暂时离开有间客栈吗?”“啊?”我睁大了眼,“所以你只给我半天都不到的考虑时间?”张良闻言挑眉,反问:“还不够?”“……”
早上张良告知了我夜岚要来桑海的事情后,便建议我暂时离开客栈。虽然说大隐隐于市,但客栈毕竟人多口杂人来人往,并不利于隐藏我的行踪。
我则犹豫不定,一来是因为未必遇得上夜岚,二来……
“我不想躲在小圣贤庄。”我叹了口气,“也不想麻烦……他们。”
在成了有间客栈的伙计之前,我本也有机会托庇于小圣贤庄,可惜阴差阳错地闹出了点风波,闹得我没有勇气继续待下去。而不幸的是那场风波极有可能让某些人记住了我,假如这次回去被认出来,说不定又会连累旁人。
至于“他们”,我总是有点畏惧。
“其实你不必担心会麻烦别人。”张良淡淡道,“只是助你隐藏一段时间而已,并不需要耗费多少精力。”我一扯嘴角,哂笑:“我知道你们有这个本事。只是……”顿了顿,视线不自觉地有点游移,“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就算真的被我姐夫发现了,我不想回去,他总不能把我给绑回去吧?”我定定神,冲着张良一笑,“再不济,到时候再请张良先生出手相助解救我。您说是吧?”
张良勾了勾唇角,道:“是啊,你还欠着我人情未还,总不能就这么让你走了。”
我嘴角一抽……
面向海面的张良忽然目光一凝,继而淡笑:“今天的运气似乎不错。”
我眨了眨眼,转过身,一瞬间也感到了震撼。
云烟笼罩的半空中,有巍峨峭跋的峰峦时隐时现。它十分遥远,但山川间峥嵘的草木嶙峋的山石皆可见,甚至还有飞鸟振翅而起,但待要凝神细看,却又朦胧不明,仿若神祗撕裂了空间,通过这个开口,让这里的人得以窥见遥踞云端的仙境一景。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传闻中的“仙山”。
远处的人群早已沸腾不止,人人指点着震惊着激动着,尽管这仙山对挣扎着生活的普通百姓来说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那是可以回味却无法追逐的梦。
我觉得心情有点复杂,忍不住把视线转向身侧同样欣赏着空中奇景的张良。
觉察到我的目光,他转而看向我,但我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你在怀疑,这件事和我有关?”张良石破天惊般忽然说道。
我浑身僵了一下,下意识想否认,却又意识到在这个人面前说谎成功的把握极低,而且,他既然都问出来了,想必不会允许我拿其他借口敷衍过去。
索性转头直视他:“所以,有关吗?”
疑心是一点点加重的。
仙山的传闻一开始只让我觉得惊奇,但市井中的传闻渐渐让我联想到了其他的事。
神明对于德行有亏的君主感到不满的预示?
而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我一直都知道张良怀有什么样的执念。
出生于韩国的世家,祖父与父亲共做了五世韩王的相国。少年英才,也曾与同道好友纵论天下,欲将一腔抱负尽展于朝堂内外,佐明君,成壮志。
但那样的人生尚未开始,便折戟于踏破韩国山河的秦军铁蹄下。
而后,名与身俱隐。十年。
不过,让我疑心加重的还有一点:张良建议我暂时离开客栈,避免被夜岚遇上。
我告诉张良的逃出夜家的原因是,因目睹了阿姐惨死夜家而无法再留下去。
按这个说法我没有必要想方设法躲着夜岚,张良也不必有此建议。
但如果仙山的事情和张良有关呢?如果张良是料定了桑海接下去会生乱呢?
“和我无关。”张良移开视线,唇角的弧度和语气一样微凉。
我一愣,顿时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了。
张良斜睨我一眼,嘴角私有淡淡嘲意:“不信?”
我觉得有点窘,转头看海,稍微思考了一下,点头:“我信。”
毕竟问都问了,如果真的和他有关,张良没有刻意隐瞒我的理由。倒并非是张良对我推心置腹信任有加,而是……即便我知道了,也无关紧要。
“但这仙山,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张良忽然说道。我扫了他一眼,笑:“仙山毕竟是仙山,哪里能简单?”
张良挑眉看我,意有所指地问:“发现了?”
我点点头,诚恳道:“这也是我怀疑的原因之一。”顿了顿,皱眉,想到早上颜路说过的话,“就是不知道以前是不是也……”“不是。”张良摇头打断我,同样一脸诚恳地说,“这也是我劝你离开的原因之一。”
相视一眼,随即各自掉开视线,无声地笑得莫名愉悦。
“真的决定了,不离开?”张良轻声开口。
我脸上笑容渐淡,半晌,点头:“嗯。不走。”随即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反正我就是有间客栈的一个小伙计,谁来,都一样。”
闻言,张良看了我一眼,唇角微微扬起。
“既然如此,小伙计你也该回去工作了。”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的脸一下子就垮了:“啊?这么快?让我再休息一会儿吧?你知道我们这几天有多忙吗?你知道我们掌柜的死活不肯招临时伙计吗?!你知道我有多少天没能好好地睡一觉了吗?!!”
张良眉眼弯起,温和而清晰地答:“知道。”
“……”
淡青色身影从我面前经过,背影修长风华皎皎,头也不回,轻飘飘地说道:“再不走,我自己驾车回去了。”
“……”
马车在客栈大门附近停下,我扫视了一眼四周,趁着还没有太多人把目光聚集过来,猫着腰埋着头一溜烟地蹿下了马车直奔客栈……
然后结结实实地和一个从客栈里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阿阳哥哥你跑这么急干嘛呀?”穿着淡粉色裙袄的小丫头揉着额头从我胸前抬起头,秀气的眉拧成一团,抱怨的声音脆生生又清亮亮——吸引了客栈内外一干人狐疑的目光。
我捂着胸口后退两步站定,心痛得无语凝噎。缓过气,我挤出一丝笑意:“我……赶着回来上工啊!”不等她追问,我迅速岔开话题,“阿焉你呢?来客栈找齐先生?”
顾氏小女顾焉闻言立刻忘了揉额头,眼睛笑了,眉弯了,声音也软昵了:“是啊!阿娘早上发现一颗埋了许久的草种终于发了芽,立刻让我给齐先生送过来了!”她眼神晶亮,乌黑的鬓也微微湿透。
顾焉和她阿娘住在桑海城郊,顾婶据说早些年吃了点苦,身体底子虚,但擅药,自己在家中辟了一块地种植药草,长成了便卖给齐先生,也算一门营生,因此虽然是孤儿寡母一弱一病,日子却也温饱。
否则,也养不出顾焉这么个水灵灵的小丫头。
“这大太阳的,也不嫌热。”我笑道,虽然明知顾婶无娇惯顾焉的道理,但还是有些怜惜这丫头,便捏着袖子给她擦了擦满头的汗。顾焉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昂起头享受我的侍候,眼眸一弯又笑了:“阿焉身体好,不怕。”稍顿,扯着我的衣角,撒娇,“而且还有阿阳哥哥心疼我嘛!”
我手一僵,被这句话腻出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心想这丫头撒娇卖痴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却闻身后传来一声似乎想压抑但没压住的轻笑。
我后背一凉,转头,才发现张良正坐在车辕上,笑吟吟地看着我和顾焉,仿佛在欣赏一出极为精彩的戏。
“……张良先生您怎么还没走?”
张良温和地笑了笑,答:“驾了半天车,有点累了,休息片刻。”
我一时噎住,无话可说。
顾焉却从我后面探出头来,眨巴着眼睛好奇道:“张良先生,刚刚你和阿阳哥哥是去哪里幽会了?”她转头瞧了一眼马车来时方向,自言自语似的,“海边吗?”
张良:“……”
我被轰了个外焦里嫩头顶冒烟,僵硬地扭过头,咬牙切齿:“阿焉,我和张良先生不是去幽会。”“不是吗?”阿焉一脸茫然,“那是去做什么?我听阿笙姐姐说你们有些不能见人的事情,是什么呀?”
我感到自己的喉咙正因极度高温带来的极度干燥而无法出声……
“咳……”张良清了清嗓子,已恢复从容之色,淡笑道,“是我丢了一样东西,一时间找不到人帮忙,才麻烦墨阳帮我。”
不能否认,当张良顶着这样一张脸用这样一幅语气说话时,哪怕再扯淡的话也仿佛童叟无欺——起码,顾焉就信了七八分,蹙着眉看向了我,道:“难怪阿阳哥哥脸上都是汗。阿阳哥哥,我也给你擦擦!”说着举高手,衣袖在我脸上蹭来蹭去。
我嘴角一抽——阿焉姑娘我其实是被你吓的啊……
“墨阳,顾姑娘待你一片真心,你可要好好珍惜,莫当了寡情薄幸人啊……”张良悠悠道,语气里似乎还有那么点语重心长的训诫意味。
刹那间我仿佛感觉到有一股强劲的气流从我的脚底直冲灵台,“砰”地撞出一片星火燎原,烧得我热血沸腾,猛地回头盯了张良一眼,继而灿烂一笑:“小的我就不劳张良先生您操心了。倒是这桑海城对张良先生一片真心相思难解的姑娘们也有若许,不知张良先生打算如何珍惜,方不辜负众佳人美意?”
张良的笑容凝固在了唇角……
一直看着我们的顾焉突然插话:“阿阳哥哥,你们是在讨论终身大事吗?”
我一听这话就觉得胃疼——顾婶诶,您让阿焉这么小就自个儿四处跑真的合适吗?她才十三岁啊……可这小丫头都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你个小丫头,没事瞎操什么心?”我摸了摸顾焉的头,眨了眨眼,“不过像我们阿焉这么乖巧懂事聪明的姑娘可不多了,将来我一定得帮你物色一个风度翩翩又温柔体贴的郎君。嗯……就像张良先生这样的。”我冲着顾焉笑得十分亲切,懒得理某人现在是什么表情。
顾焉听了我的话,脸上毫无羞涩之意,却睁大了眼,疑惑道:“张良先生?可是阿阳哥哥之前不是说,张良先生他……”
我手一抖,迅速打断她并岔开话题:“啊不好!天气越来越热了阿焉你还是趁现在快点回家吧否则待会儿要中暑的!”说吧一脸肃然地看着她。
顾焉张着嘴发怔。
“无妨。”张良忽然轻笑道,“我正好可以用马车送顾姑娘一程。”
闻言,顾焉立刻便笑了:“那就谢谢张良先生啦!”
“举手之劳。”张良客气道,步下车辕缓步靠近,那步声和衣物摩擦的声音在闹哄哄的街市中清晰至极。我余光瞥见张良已经站到我身侧,扫了我一眼,语气依然带笑:“不过我有些好奇,墨阳可曾在顾姑娘面前说了在下什么好话?”
顾焉一脸无辜地看看我,又看看张良,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说:“阿阳哥哥说,像张良先生这种被很多姑娘惦记上的,但凡有点脑子,都应该离他越远越好。”稍顿,歪着头疑惑道,“这个,是好话吧,阿阳哥哥?”
我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一瞬间彻底失去语言能力。张良替我开口,语气温柔如春风绕指:“当然是好话。对吧,墨阳?”言罢,冲我一笑。
“……”
我现在遁地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