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82、第八十二章

　　清晨，我与嵇康在山林中收拾妥当，便进了东平城内。

　　四目望去，满街的食品果馔，看来好生热闹喜庆。算算日子，新年刚过不久，这小城人多半迷信，喜爱将年一直过得满打满算。我自孩子心性，轻易便被这气氛吸引过去，跟着嵇康要这个要那个。

　　嵇康却也由着我，糖人葫芦，都买了与我吃。顺便与那小贩问起吕安家中住处，却见这小贩脸色一变，与嵇康警惕问道：“你是什么人？打听吕先生家的事做什么？”

　　嵇康意识到吕安出的这事恐怕非同小可，与小贩照实道：“谯县嵇康，是吕先生的好朋友，他来信说要与我见最后一面，我才来到此地的。”

　　小贩方缓和了脸色，可许是不清楚嵇康名号，单指给嵇康方向，语气淡淡：“前面走过去，夹在红房子中间的那座府邸，便是吕府。”

　　我于是跟着嵇康至了吕府，通报身份后，那老管家一脸愁容，便神神秘秘带着我二人进了府内。

　　于客厅中坐了不到一盏茶时间，一个眼眶红红的丫鬟忽走进来，见到嵇康时，不免因其容颜惊了一下，转瞬仍没什么生气，耷拉着两根发辫，欠身与嵇康道：“嵇先生，嵇夫人这边请，我家二爷这几日没吃东西，现如今瘫在房中，不能起身前来了。”

　　嵇康与我对视一眼，复跟着那丫鬟往吕安房中走去。半路上，我忍不住，与那丫鬟试探着问道：“吕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连街上的小贩一听到问吕安的事情都有些反感，吕安可是生了什么病吗？”

　　丫鬟愣了一愣，许是见我带着面纱好生奇怪。随即却面容一苦，瞥了瞥周遭无人，与我嘤嘤道：“其实是我家夫人出事情了。”

　　嵇康微微抬眼，目色中翻转出一抹情绪，听那丫鬟继续道：“就前些日子，大少爷忽从外面回来了，说来这大少爷十多年都不回来一次，我们这家中人哪里认得他。我家夫人自嫁给我们二爷后，就没有见过这位大少爷，见他进来，行为又多少有些…不合规矩，便训了他几句，后来二爷回来了，才知道是二爷的兄长。夫人跟这大少爷道了歉，本来以为事情就了了，可谁知……”

　　我顺着丫鬟的话，猜测道：“你们夫人是不是又和那大少爷打起来了？”

　　丫鬟摇摇头，嘴巴一抿，又要哭出来的架势：“若真是吵起来就好了，谁能知道，这大少爷…他见我们夫人貌美，第二日趁着我们二爷不在，请夫人去吃羹。夫人自知这样不合规矩，可又怕大少爷说她是妇道人家不识时务，便去了。但当天到了夜里都没有回来，我有些害怕，又不敢去大少爷那里找夫人，直到了夜半，二爷回来了，去找夫人，才发现…夫人竟让大少爷迷晕之后……”

　　丫鬟一时胆怯没说下去，只用那无穷尽的哭声代替，倒令我与嵇康心情更为沉重。

　　我当时不记得，吕安的哥哥，那位卑鄙无耻的大少爷吕巽，当初在山阳与我初见时，就差点玷污了我，后我怕得不到嵇康的信任而一直没有说出来，谁知如今…我忘了这一切，吕安的夫人徐氏却遭了殃。

　　转身看时，嵇康寞然不语。我便关切地拍了拍这忠实的丫鬟，与其追问道：“那你们夫人，现在如何了？吕公子…他又怎么样了？”

　　丫鬟瞧了我一眼，复低下头，抽泣着道：“那天夜里，我们都没敢进去。二爷和大少爷，还有夫人在那房中待了很久很久，后来回来时，爷儿就是抱着夫人的尸体回来的…想必是夫人醒过来之后，觉得对不起二爷，自己撞破了头。大老爷怕出事情，将这事立马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总嫌我们二爷不学无术，明显护着现如今当了官的大老爷。二爷没有法子，这些日子里，就一直抱着夫人的尸体憋在房中。一直到了现在，我们都闻到那尸体腐烂的气味了，可二爷就是不肯将夫人下葬……”

　　说话间，丫鬟带着我与嵇康到了吕安房门口。一开始只是零星弥漫起一股异味，可一推开门，冲天的尸气便灌进了我与嵇康鼻间。我有些恐慌地后退一步，嵇康一揽手将我拉到身后，瞧了我一眼，方与我走了进去。

　　丫鬟明显是习惯了这气味，一张脸如刚出炉的尸体般苍白。于幽暗房间内点起一盏灯火，走到那暗绰的颓靡身影后，轻声道：“二爷，嵇康嵇先生来了，您不是一直想要见嵇先生吗？”

　　那颓靡身影方动了动，一颗沉重的头缓慢抬起，转过眼时，几缕乱发还拢在额间。一双揽着幽暗情绪的凤眸分辨了一下，才终于起身，几步走到嵇康面前时，腿一软跌了下去：“叔夜兄！”

　　那声音沙哑的令人心疼，让我登时忘了吕安本来的嗓音：“叔夜兄你终于来了，吕安等了你好久！”

　　嵇康跟着跪在吕安面前，上下扫了眼吕安这一身狼狈装束，皱眉道：“吕安…逝者已逝，你要节哀。”

　　彼一时，我将目光不小心瞥到刚吕安趴着的床榻边缘。一双枯枝般泛着青腐色的手垂在床边，顺之而上，是一着水粉色罗衫的女子身形，那额头上凝着暗红色血泽，本该饱满活力的脸颊，此刻凹陷下去，比之干尸还要令人心里发颤。

　　我浑身轻微一抖，转过眼去，见吕安抬眼，茫然无措地望着我，像个被幽闭许久的动物般歪了歪头：“哦！嵇夫人也来看我啊！”

　　说话时，吕安倏地淌下两行清泪。扬起微笑，与我生生道：“嵇夫人都不记得了，我曾为我夫人画过一幅丹青图，还与你看来着……”这么说着时，吕安抽起嘴角，诡异地笑了两声：“当时嵇夫人怀疑我与叔夜兄关系太好，怕我是断袖，我便与你看我的夫人是多么的好看，我的……月儿，多么的好看……你看！”

　　吕安拽住我的手，将我拉到那徐氏的尸体面前，指着与我道：“你看，是不是很美？我的月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了，可惜我当初太傻了，总是不陪在她的身边，她都生我的气，你看…她都气成什么样子了……”

　　我听话地又看了看徐氏那张脸，依稀中，眼前竟真的晃过一抹图景。那摇曳在花朵之下的清新丽人，那画中的美丽少妇，便是徐氏了。可为什么，之后还会有一红衣男子……

　　我愣了愣，半晌回过神来，木然望向吕安。但见吕安目色一滞，与我歪了歪头，木偶般问道：“她现在变成这样了…真是很可惜对不对？”

　　我感同身受，转眼瞥了下一旁的嵇康，蹲下身与吕安安慰道：“吕安，你不要这样，你夫人她…已经…你就让她好好地离开吧。”

　　与此同时，我能够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心中澎湃起一股怒火，是对将吕安与徐氏害成这般模样的那位大少爷的。

　　吕安表情一狰，于我面前无力地嚎啕起来。将我印象中，那原本疏狂简傲，眉清目秀的少年彻底毁灭：“月儿！都怪我！我为什么要出去，我为什么不多陪她一会儿，月儿你等我！我这就去陪你！”

　　话音一落，吕安起身，将挂在床头的长剑提起，一出鞘间，往门外走去。

　　嵇康忙上前拦住发狂的吕安，将对方推回房内：“吕安！你不是让我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先与我说！你要做什么？”

　　吕安抖出一抹绝望微笑，一只空落的手紧紧把在嵇康臂弯处：“叔夜兄！你来看吕安最后一面，吕安真的好开心！这一生，吕安能够得到叔夜兄这般良友，此生足矣。但月儿是我此生挚爱，夺妻之仇，不可不报！吕安这就去杀了兄长，再自缢谢罪！”

　　适逢，吕安甩开嵇康双手，就要往门外走去。嵇康却忽将吕安拉了回来，狠狠扇了吕安一巴掌，厉声道：“你们全死了！这就是你吕安能够做出来的事情吗？吕安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最愚蠢最可悲的方法？吕夫人死了，你难道让她泉下有知，也看着你这样愚蠢赴死吗？原来的那个你不会这样做的，原来那个用‘鳯’字戏弄我兄长的，聪明的吕安哪里去了？”

　　吕安被嵇康这一巴掌打醒，脚下一软瘫在地上，耷拉着眼皮，与嵇康哭道：“可是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娘不会让我报官的，叔夜兄，他是我兄长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帮你去做！”嵇康与吕安这样说道，复抬眼看向缩在一旁，许久没敢言语的丫鬟：“你们大少爷现在在哪？我去找他。”

　　丫鬟抬起颤抖的双手，指了指对面厢房：“现在这个时辰，应该在书房中，与钟会公子下棋。”

　　“钟会？”嵇康忍不住重复道，复而起身，往丫鬟所指的书房去。

　　我犹豫片刻，与那丫鬟交代照顾好颓废的吕安，也便跟着往书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