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66、第六十六章

　　我虽与梁山闹出这等事，但绿罗村的人看在姑姑面子上，好歹没将我也给赶出去。我就此继续缩在姑姑家中，忽然时间被拉长，又不知何时才能出现转机。

　　嵇康被赶出绿罗村的那天夜里，姑姑来找我，与我仔仔细细道：“我虽毁了嵇先生的婚，但嵇先生的人品，却是没有半点缺处，既他如此与你说，那么我想，应是真的。只是我很奇怪，阿绣你是哥哥的长女，便算是作为补偿，又怎么会将你嫁给嵇康呢？明明你当时还有一个妹妹明绣啊……”

　　这是我失忆以来，第一次听到‘明绣’这名字，不知不觉，便有些厌恶似的别过眼睛。

　　姑姑于我身旁暗自揣摩了会儿，复道：“不过如果说，当时这件事情发生后，嵇先生主动求娶你，倒是也有可能。毕竟当年爹还在到处搜罗贤士，希图重振曹魏皇室。嵇先生若是坚持求娶你，爹也是会答应的。”

　　我听姑姑如此说，不禁叹了口气：“所以那嵇先生很可能不是疯子，真是我的夫君。”我不禁想到初次见他时，那心中澎湃起来的旋律。还有他在拱桥之上与我说的话…即是姑姑口中如此的贤士，又怎么会来哄骗我呢？

　　姑姑跟着与我劝道：“阿绣啊！虽然你不记得他，但好歹，他都可能真是你的夫君，你要不要，去问问他啊？”

　　我反问道：“他不是都被梁山家人赶出绿罗村了吗？”

　　姑姑轻笑，与我道：“还说呢！这嵇先生真是风姿迷人，被赶出去后，村子里一堆姑娘都跟着出去了，只花了半天时间，给这嵇先生搭了一处草房，送上美酒，守在村子外面，过得可是逍遥自在呢！”

　　我一愣，不免为这事情的荒诞撼然。一拍桌子起身，想了想，忽又弱弱坐了回去。

　　我这是怎么了？生气了吗？为何要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生气，他长得如此好看，被姑娘们喜欢是正常的吗！可我…他虽毁了我与梁山的姻缘，却也说，我是他的夫人啊！现在虽然夫人不想和他一起，他也不能让那些姑娘们为他献殷勤啊！

　　我别别扭扭地想到此处，终究还是忍着没去外面找嵇康。待了不多日，一个傍晚时分，我独自坐在姑姑家中庭院中，抬手好不老实地揪着庭前木椿花，忽闻梁沁来探望我。

　　因与梁山的事过后，我深信梁沁是不会再与我做朋友了。可这一次，却听说梁沁来了，不仅如此，还是为了关心我而背着家人偷偷来的，不禁感动万分。

　　她仍穿着初见时那件绿色萝衫，黝黑厚重的长发如少女般垂在腰间，见到我时，率先吐出一个笑：“阿绣，你这几日过得可还好？”

　　我点了点头，与其坐在木椿花丛中央：“只消躲在姑姑家中，村子里的人我也看不见，过得倒还不错。”

　　梁沁跟着点了点头，复道：“不过我倒是想告诉你，梁山过得可不好了，因为听爹说，不管怎样，都不能让梁山与你在一起，他可是难过的要命。”

　　我抱歉着低下头，轻声道：“我自是觉得很对不住梁山，可……”我还想说，当初梁山要娶我时，可是保证过，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他都会听我的。如今我夫君来了，又怎么能继续嫁给他呢？是他抱着侥幸，如今却是我无话可说……

　　梁沁看出我的心思，上前攥住我的手，与我道：“阿绣，你放心吧，我不会怪你的。发生这种事情谁都不想，但若你要与你自己的夫君离开，也是情有可原。”

　　我却摇了摇头：“我根本就不记得他，一点都不记得，才不要与他离开。”

　　这般说着时，我心中却忽难过地要命。

　　梁沁沉默片刻，才与我道：“说的也是，你现在不记得他，他虽说的头头是道，可万一是假的，你就惨了！还是先留在这里好些。”

　　我跟着点头，心中却更加难过：“可是，如果他真是我夫君的话，我现在这样做，一定在伤他的心。”

　　梁沁望了望我，随即道：“可你终究想不起来，总不能因他的一面之词，就这么跟着去了。”

　　我“嗯”了一声道：“所以我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办，留在这里，总觉得也是不对。”

　　梁沁眼眸微抬，反应了一下，与我问道：“阿绣，其实你心中，已然相信那位嵇先生的话了吧？”

　　我不置可否，亦是不清楚自己心中究竟如何想。总是觉得，只要自己将以前的事想起来便好了，可如今想不起来，却又要让我来做选择，终究有些难为。

　　梁沁见我不回话，也便不再说了。待了不多时，梁沁怕家中人生疑，便要起身告辞。临走时，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管你如何选，我都不会怪你。梁山也是，他总归是喜欢极了你，所以，只要你开心便好。”

　　那便是我与梁沁的最后一次相见，她如同一棵幽幽蔓草般从我视线中隐去，而我，却傻乎乎地没说出半句作别的话。

　　于庭院中待到夜半，我便回房准备睡下。可因心中忽然烦乱，任是如何睡不下去。脑子中盘桓交错着，全数是对那嵇康的猜想。

　　他如若真是我夫君，我这般不理睬他，他会不会心灰意冷了？然后看见其中一个绿罗村的姑娘，长相貌美，便在那茅草屋中……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不明自己为何会如此胡乱担忧。掀开被子从床上下去，倒杯水的功夫，听见自己关紧的窗格处，传来一阵窸窣敲打声。

　　我试探着走过去，望见那烛火摇曳下的朦胧影子，问道：“谁啊？”

　　对方无语，隔了好久，才传出那冷冷珠玉般的好听男音：“你夫君。”

　　我心下一动，犹豫片刻，还是给对方开了窗。月色缭绕下，嵇康穿着那身有些泛旧的白衣，青色万缕肆意搭在身前，趁着那张冒出细碎胡茬的俊秀面容，美的不言而喻：“阿绣，我想你了。”

　　我冷哼一声，只开着半扇窗门而不让他进来：“你怎么进来了？村子里的人不是把你赶出去了？”

　　嵇康轻佻一笑：“就他们还能管得住我吗？阿绣，我说了，你若是不跟我走，我就一辈子留在这。”

　　我翻了翻眼珠:“就住在你那茅草屋中吗？倒也不错，听说不少绿罗村的姑娘，都为你神魂颠倒呢！”

　　嵇康眯了眯眼睛，与我分辨着道:“阿绣你这可是，在吃醋吗？”

　　我急忙放下抱在身前的双手，与之义正言辞:“谁吃醋了？我根本都不记得你！何谈吃醋！”

　　嵇康方将手中酒壶提起，仰头灌了一口道:“不记得又怎样，你既在失忆前爱着我，在失忆后，这感觉也不会逝去。阿绣，我不相信，从我出现到现在，你心中，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脑中复响起那旋律，目色瞬时收紧，背过身与嵇康道：“倒是有一点奇怪，我脑子里，总是会想起一段旋律，想必…与你有关？”

　　嵇康这时已从那狭小窗口挤进房间，酒壶横在窗口，扑了扑身上灰尘，大摇大摆坐到我床榻之上。

　　四下打量时，他从自己肩头摘下一片掺入青丝的柳树叶，悠悠然放在嘴边吹起来。

　　那旋律，彻底真实明晰起来。

　　我不由自主走到嵇康身边坐下，定定望着他吹奏出那旋律。一段悠然久远又壮丽美满的曲子结束后，忙与之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嵇康将树叶放在手中把玩，目光深邃：“《广陵散》，你我第一次相遇在谯王府的后花园，便是我弹这曲子将你引来，后来我日日为你弹奏，可你却直到怀孕时，才意识到，当时弹琴的人是我。”

　　我一愣：“怀孕？你的意思是，我们有一个孩子吗？”

　　嵇康淡然：“有两个，但其中一个死掉了，另一个名叫嵇绍，现在洛阳城，被兄长和嫂嫂照顾着。”

　　我于是问道：“所以，你是急着来找我，才把孩子留在洛阳城的吧？”

　　嵇康摇了摇头：“并不，我们两个是丢下了嵇绍，出来游山玩水的，去河东的途中，被强人陷害，所以你才会落水，失去记忆。”

　　我听着嵇康的话，多少觉得匪夷所思，但不知为何，他的声音于我而言是那样好听，让我不得不去相信：“我们把孩子丢在洛阳城，出来玩吗？怎么可以这样？”

　　嵇康眉眼一挑：“以前的阿绣，可是心底里开心坏了呢！”

　　我努了努嘴巴，忽然间对以前的那个自己，充满了好奇。可复想到，自己竟与嵇康有个孩子，便问道：“那么如果你带我走了，我们回洛阳城吗？”

　　“都随你，你想要回洛阳城也好，想要和以前一样，陪我去河东也好。只要你愿意与我走，怎样都好。”

　　我心头一暖，犹豫许久，道：“既如此说，那么我与你去河东好了。”

　　嵇康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真的？”

　　我点了点头：“真的啊！而且我倒蛮想变回，以前那个阿绣的。”

　　嵇康顿了顿，眨眼间，变换出一抹醉人微笑，抬手摸了摸我的脸庞道：“随你，不管是什么样的阿绣，我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