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阿宁宁

35、第三十五章

　　转眼，至我生辰之日。

　　我一早精心梳妆打扮好，便跟着嵇康兴致勃勃地往竹林去了。

　　虽说我一直都知道，嵇康，阮籍，山涛，向秀，王戎，刘伶六人，时常在竹林中饮酒作乐，清谈品乐，但这一次，却真真是我第一次到那竹林中去。那市井中盛传已久的，关于我夫君和四位名士与一个小孩的故事，在我未被关禁闭之前，近乎日日耳濡目染着我。因此一路上，我莫名心怀忐忑，跟在嵇康身边，憋了很久，才试探着问道：“你们平日里在竹林，除了喝酒清谈，弹琴赋诗之外，还做些什么？”

　　嵇康背着片玉琴，与我面无表情地打趣：“还有喝更多的酒，赋更多的诗。”

　　我不开心地努了努嘴巴：“那我去了的话，除了在一旁看着，便没什么了？我又不会喝酒，又不会赋诗。”

　　嵇康却道：“谁说我要带你去看他们几个醉鬼了？”

　　我一愣：“不去看他们，那我们去竹林做什么？”不知为何，加上夫君这六位名士，我时常能见到的，可听嵇康如此说时，我竟有些失望。

　　嵇康道：“今日你生辰，我是来陪你到竹林中玩的，昨日山涛说要组织阮籍他们去竹林，我都拒绝了。”

　　我忍不住泄气道：“所以我就只能看见你一个人啊，我还以为我能看见你们六个人在一起呢……”

　　嵇康止住脚步，正身与我道：“怎么你很期待看我们六人吗？”

　　我天真地点了点头：“自从你和山先生他们一起于竹林饮酒之后，就连买菜的小贩都知道你们，大家都把你们的竹林聚会，当成比钟磬馆还要好玩的地方。我当然好奇，想要看看了。”

　　嵇康靠近我一步，目光直直锁着我：“那几个人你不是都见过？哪个有你夫君我好看？你今日可以看一天的我，还不开心？”

　　我被嵇康这话弄得脸红，两团红晕不争气地烧红了脸庞，怔了好久，才勉强道：“这样哦，那真是谢谢了。”

　　嵇康随后收回目光，拉起我的手继续往竹林中走去。

　　至了一处被云雾与翠竹包裹起来的空地中，嵇康与我指点道：“这里就是我们平日饮酒的地方，刚好，我们今日就在这里吧。”

　　我呆呆站在原地，见嵇康将片玉琴放在空地中央的一条长方形平整石砖上。我跟着席地而坐，与嵇康问道：“所以我就只是来这里听你弹琴么？那和往日里，也没什么区别吗？”

　　嵇康扯过眉眼，神神秘秘道：“谁告诉你今日只是听我弹琴了？毕竟你生辰，我会送你个，你喜欢的东西，放心吧！”

　　我这番不禁打量起嵇康身上可以藏东西的袖口与衣襟，以为对方是要送我个什么好东西：“那你要送给我什么，直接给我好了！我现在就想要！”话毕，我迫不及待地将手摊在嵇康面前。

　　嵇康却不再理会我，开始抚动起片玉琴弦，乐音荡过，竹叶云声都随之静止，一段珠玉落盘般的前奏过后，嵇康与我道：“这曲《广陵散》，你可还觉得好听？”

　　我点点头，复听他继续道：“我也觉得好听，总是觉得，这首曲子即是我自己所做，又不像是我所做。那一夜，华阳亭中的梦境，我到现在都不清楚是真是假，究竟这曲子，是那神仙教我的，还是我自己的灵光乍现。我究竟不得而知，但又如何呢？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我都没法解释的，阿绣，你说是不是？”

　　我见他话说的玄妙幽远，一时愣住，很难想到他这一番话是在为什么之后的言辞做铺垫，只急忙点了点头道：“当然了！就像我现在都找不到玲珑一样，我也没有机会找到她了，我心中想念她，也就只得这样了。”

　　嵇康听我如此说，忽然闭上了嘴。静静地弹完了一曲《广陵散》后，才重新开口：“我今日与你过生辰，过上这月，便至了我生辰，你若是觉得我这日让你足够开心，你到时便得送我一个生辰礼物。”

　　我扳起手指算了算，再过上这月，不就是去年我与嵇康要成婚之前？一时脑袋没转过来，直直问道：“那为什么前几年的时候你不与我说？”

　　嵇康脸色轻轻转换，半晌道：“前几年我在朝为官，自己想不起来，且那时，我若是向你讨要，你会给我吗？”

　　这话说的不错，当时的我，即便是承认嵇康这家伙长得好看，可若对方说出自己生辰，我也是万万不会理会他的。想来当年的那个我，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嵇康见我不再言语，忽然起身，靠近我道：“阿绣，我不知道这个生辰礼物你会不会喜欢，但是我已经准备了很久……”话音未落，我与嵇康同时听见不远处，一个热情的欢呼声“叔夜！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说你不来吗？”

　　我与嵇康望向那声源，便见阮籍手中提着小酒壶，晃晃荡荡地走到我俩面前，脸颊微红，看见我时，毫不留情道：“咦？孙子，你怎么也在？”

　　我忍无可忍，起身与阮籍喊道：“你骂谁孙子啊？”

　　阮籍笑笑，抬手拍了拍我额头，像是哄小孩子般：“跟你开玩笑呢！这么认真做什么？”

　　我打开阮籍的手，不情愿地转身，缩到嵇康身后。远远地，又看见山涛也从不远处哼哼呀呀地追过来，明显累得够呛：“嗣宗你也不知道等等我？咦？叔夜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喝的太多，看错了！”

　　嵇康眼光复杂，望了阮籍与山涛好久，才开口道：“山兄与嗣宗兄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今日不聚的吗？”

　　阮籍听罢，脸色更加红了起来，抬手摸着自己脖颈，不好意思道：“是我一人无聊，便找山兄来喝酒，想着反正竹林也没有人，便来了这里。”

　　嵇康点点头，低头把弄着面前片玉琴，若有所思。

　　山涛见嵇康没什么反应，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拉着阮籍就要离开：“看来康弟今日是想要与夫人一起，嗣宗我们先走吧。”

　　阮籍也不知是真的不赏风月还是故意为之，反倒拉着山涛坐下来：“走什么啊？正好康弟在，我们也好问问康弟啊！”

　　嵇康抬头，面容宁静：“问我什么？”

　　较之清醒些的山涛便道：“康弟，是这样的，嗣宗与我说，现在我们平日里交往的人，差不多都聚在一处，也就是这竹林。他近日来了个小侄子，叫阮咸的，精通乐理，亦是个不错的名士，嗣宗也想要将其拉入竹林，但知道你交人素来讲究，所以想要先问问你。”

　　“阮咸？我听说过这个人。”嵇康只说了这么一句。

　　阮籍与山涛相望一眼，以为嵇康是不很满意，便道：“也是我小侄子主动想要来的，自然这懂些音乐的，大都想要结识康弟你，我亦是被阮咸那小子劝的没法，才来问你。”

　　嵇康不动声色：“那就让他来吧，我听说过他的一些事，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阮籍愣了一下，随后大咧咧道：“康弟莫不是听了阮咸在家中高挂内衣裤弹琴唱曲的事情吧？”

　　我听到这话不禁一脸嫌弃，想是被这阮籍一忽悠，我夫君嵇康又要结交一个豪放到有些恐怖的名士了。转眼，却见嵇康一脸惘然，凝思片刻，低声道：“我只是听说阮咸公子在为母服丧期间娶了姑姑的鲜卑婢女，但觉这阮咸公子亦是个富有真性情的当世才俊，却是没听过，还有在家中高挂内衣裤弹琴唱曲的癖好。”

　　阮籍愣了一下，转而仰起头灌了口酒，不敢再继续说话。山涛于一旁赔笑道：“既如此说，康弟就是愿意让这阮咸加入了？哪日他来，我可就直接将他带来与康弟见面了？”

　　嵇康点点头，复而不语。

　　山涛眼巴巴望着嵇康，目光一斜望见缩在嵇康身后的我，转而抓着阮籍道：“嗣宗啊，我们走吧？”

　　阮籍却甩开山涛的手，撒起了酒疯：“我不要！我好想叔夜啊！我要在这里陪着叔夜，叔夜你在给夫人弹琴哦？我也要听！”

　　我心灰意冷，真想搬起石头砸爆阮籍这张绝世小脸。山涛于一旁看着阮籍，见也拉不走对方，也便闷头喝起了酒。

　　嵇康视这二人为知己挚友，断断是不会选择主动赶山涛与阮籍走，便抬手继续抚起了琴。我呆坐在一旁，一整天都在等着，看山涛与阮籍什么时候走。可他们终究没有离开，一直到了日落时分，阮籍喝的烂醉如泥，山涛亦然，嵇康抚着二人将其送到山涛府上，回来时，没再与我多说些什么，便带着我回了家。

　　我心中期待了很久的生辰礼物，嵇康终究没有给我。直到入夜，我两人躺在床上，他忽然翻身将我拥入怀中，一把攥住我的手，声音悲悯凄凉，如梦中呓语：“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们会来，我从来想要与人为善，且毕竟他们是我最要好的知己，这一番，又委屈了你。”

　　我丝毫没了生气的欲望，只闭上眼睛，装作睡着而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