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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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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索,从山脚下掠过,吹动已泛枯黄的枝叶,沙沙作响,不远处江水一泓,在风声中波澜轻泛。轻倚栏杆,他不由想起幼时学念的诗句:“渺渺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唉,秋天又来了啊。”
“嗯,人生能有几度春秋呢?”她随口接了这一句,蓦地觉得不详,不由生生打了一个冷战,心中懊悔万分。
他却毫没留意,目光仍投落在远近的风景,心思却分明穿过了峰峦溪涧,缠绵在初回会稽的那个清晨。寿阳烟雨、东津晓月,早已坠入重重迷雾而看不清晰,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山阴道,花不知名分外娇。
那一刻青山翠谷横亘在眼前,默默与他对望,只等他仔细打量阔别多年的少时伙伴,从此把对方的模样刻印在心中,不离不弃,莫失莫忘。然而泪水却不听话地朦胧了双眼,只落下恍惚的一片绿影。那时候他青春年少,香囊未解的年华,不懂得愁绪的滋味。他只知仰望另一个伟岸的身姿,为他的功业激起一腔少年的热血。飞跃关山,几回梦萦;铁马冰河,长久魂牵。但他念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时候,又怎么会知道,那句《诗》中最美的佳句,竟成了他今生的谶言。
美丽的江岸,多少年前,他心中那个英豪的身影就曾感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只是那时,他还什么都不曾真正明白。
“一个人生下来,不知要过多少个秋天,才能真正洞明世事呢?”他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谁都没有问。
她无法答话,面对他深邃而迷离的目光,满心都只遗下深深的担忧。昨晚午夜梦回,月色朗朗透进窗扉,她却发现他不在身边。披衣起身,拂开如水夜风,静静推开外间书房的门,看到他憔悴身影的一刹那,她没有石头落地的轻松,却被辛酸和无奈淹没了所有情绪。她可以付出自己所有的爱,牵念他,照顾他,但却永远不能解开他心底的死结。
他对着月色,缓缓拔出寒星般萧肃的长剑,轻拭微尘,照向冥冥天光。当初从桓大司马手中接过它的时候,分明感受到它的沉重——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把兵器,却分明是一场北望中原的家国之梦。
他以为自己可以,以为南冠将再不做楚囚之泣。自那晚将七弦拨断,他便抛开一切尘芜杂念。战场上旌旗猎猎,鼓声擂擂,他振奋激昂,纵马跃河。他们都是他的英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血染征袍,驰骋于万马军中,眼底不是伏尸千里、流血漂橹,却是阔别几代的塞北秋风。他的对手溃不成军,他和同伴便可以摧枯拉朽,洛阳的花就是建康的梦啊!
然而梦终究只能是梦,越是美好,醒来越觉不堪。向来之烟霞,永远涂抹在天边,他胜得越多,北上的愿望就越遥远。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他出镇在外,感受到的猜忌尚不明显,但京中四叔,曾在遭桓宣武生死威胁的时候不色变,曾在秦人百万大军逼南方的时候仍从容,却在听到曹子建这几句怨歌时,失却了一贯的雅量风度,泣涕零落。
他只有放手,满怀悲凉地放手。他不贪势,也不贪权,他只是贪恋一个遥远的梦,时时刻刻不能释怀,因它曾离他那般亲近,几乎只有咫尺之遥。
他手把长剑,太息不已。抬起头来,却对上她清亮哀怨的目光。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解释,夜半更深,他为何要离开她,在这里风露中宵?
“我……”
她摇摇头,走过来抱住他。两个人的心靠得很近,几乎是同样的节律,跳得绵软无力。她不必他的解释,她深谙他的心事,她只是恨自己无力让他释怀。
“你可知道,我多么想和你一起,去看北方的雪……”
傍晚的秋风一阵凉似一阵,她靠在他身边,颤了好几颤。他发觉了,伸手将她环紧:“冷么?”
“还好。你不冷么?”他的身体,也让她担忧。
“我不怕冷。”
她吃吃笑起来:“你也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喜欢在我面前吹牛?”
他不觉扬起两道浓眉,面上现出几分孩童般较劲的神态来:“谁和你吹牛?我自小就不怕冷,只惧热的。有那么一年夏日,实在烤得受不了,晚上觉也睡不着,索性把衣衫脱了个干净……”忽见她露出几分揶揄神情,禁不住“哼”了一声,“你不必这样看着我,难道你没听过刘伶的故事么?他酒喝多了,便脱光衣服往屋里一躺,那才是先贤的名士风度呢——那天晚上,我就学刘伶脱了个干净,利利落落睡一觉。谁知天刚亮,四叔忽然在门外唤我。我生怕被四叔瞧见这般不成样子,慌忙在里面把门堵死,急匆匆把衣衫罩上。四叔在外敲不开门,只管喊我,问我在做什么。我勉强穿戴齐整,把门拉开,却发现鞋子也穿颠倒了,又慌忙蹲下身子折腾。四叔看我这手忙脚乱的样子,不免被逗乐了,笑话我说,前面不肯开门,分明是‘倨’,后面屈尊低身,分明是‘恭’,我不过是学苏秦前倨后恭罢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腰也弯了下去。他也随着她笑,然而心头却忽然一酸,不当轻弹的泪水,竟又涌上眼角。
山峦依旧,同当年四叔带他游览之时并无两样,然而他深深景仰怀念的叔父,黄土陇上,松柏已亭亭如盖。
“人终有一死,‘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她面色凝重起来:“别胡说!”
他笑了,似是落生以来最恬淡的一笑。广袖一挥,他遥遥指向远山:“你看山上的树木,春日抽芽,夏日苍翠,到了秋日便枯黄萎靡,冬日则只余败枝。明岁春来,枝叶又发新绿,但与这一春,终究不同。世上之人,如你如我,也不过如此,待秋风起时,便当随风而逝,从容应对即可,无需过分留恋。明年自当有新木以继,那便是他们的岁月了。我只希望,树木能够一春又一春,伸叶,开花,而不是过了此刻,就只剩下日之夕矣。”
他一顿,悲凉从心底浮上面颊。从他失却东津渡口月色的那一刻起,他能感觉到的,就只余下乌衣巷口的斜阳晚照了。仕途多坎坷,他已深深体会得了,那他的儿辈,又该何去何从?
但他不愿去想,也无需去想了。伸手拔下她头上一支檀香木簪,凤鸟栩栩如生,在簪头展翅欲翔。那多么像年少的他,努力追寻着广阔的天空,建功立业的天空,中原北望的天空。
“还是我送你的东西呢……倘或我天命已尽,就以它陪我而葬,好么?”
她无语凝噎。秋风凉意侵人,从山居穿行而过。他们只是相互依偎,留恋着对方身上最后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