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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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淝水流淌,八公青翠,立在寿阳城头向远处眺望,大有天地入怀的意境。老人的心情仿佛甚好,滔滔不绝叙说着当地典故——刘安求道,八公升仙,珍珠泉涌,豆腐佳肴……只待说得疲倦了,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他始终笑着颔首,但却问了一句全不相干的话:“老伯,您不怕么?”
“怕?怕甚?”
“都说秦军是虎狼之师,来势汹汹。他们号有百万之众,呵气成云,鞭指江南半壁,眼见就打过来了呢。”
老人的脸色平和而从容:“古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将军您在这里,不就是抵抗秦军的么?”
“区区八万人,如何与秦军相敌?在此不过是尽一己之责,若兵败则以身殉国罢了。”
他说得甚是轻巧,但老人的神情不觉凝重起来,眉心聚拢,面上朵朵皱纹深深挤到了一处。
“将军何出此言?数载以来,将军驰骋江北,百战百胜,如何便惧了秦军?”
他眼眸一闪,顿生灼灼光华,却又迅速垂下长长两道眼睫,只道:“老伯这样想么?”
“不只我这样想,大家都这样想呢。”
他没有说话,却扬起袖端,哈哈一笑。多少番辗转心事,在笑声中抖落,荡进风中,摇摇四方。
东津渡口的月色轻纱般笼下,花影幢幢之畔,他反复摩挲着桐木琴身,回想着白日老人的言语。这番信任,他由衷感激,但一己微躯,可能担负得起这许多身家性命的重托?桓冲那“吾辈不免披发左衽”的句子,字字惊心,他从不曾怨愤长辈似带着几分凉薄的苛刻,因他心如明镜,最知这看似疑虑讥讽的背后,是暗自泣血的担忧。
建功立业的梦想,如何不是满地荆棘的坎坷?他手心一紧,不觉拨动琴弦,低沉一声闷响,在夜风中徘徊,久久不去。
问计于四叔之日,虽忧愁,亦怀着几分对叔父的仰赖。他是多么钦羡四叔的风度胸怀,直当得起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之美誉,若他得这等雅量十之一二,也不会坐立不安,终日惶惶,临着湖光山色风明水秀,举手落子,却一错千里。四叔笑得别有深意:“看我们阿羯,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呢。”而他窘色顿生,深知自己此刻何敢企望鸿鹄,却早已把自己看低,比燕雀更不如几分。于是这一场棋,便是人人皆言他本该出手高明的,他却依旧赌丢了山墅,被四叔随意谈笑,顾盼之间便送给了表兄。
“想自阿羯冠礼之后,还难得赢得如此畅意呢!”四叔永远是如此的潇洒意态。他知道自己始终不曾在纹枰之上胜过叔父半子,因他从不曾有过这般的宠辱不惊。
微微一叹,他举起席边酒樽,一股辛辣沁着清凉,直入肺腑——从京口带来的酒,真正烈性,便是为此,当年才如此合了桓大司马的胃口吧?
手抹琴动,乐声铮铮然流溢。他渐渐平静下来,眼底转过早已送交秦军的信札,森森然京口英豪的群影,昼夜东逝的河水,如旗帜飘展的草木。七弦泠泠,在他手底却如万马千军,跳跃奔腾。远阔的原野,在八公山麓延伸到天边,在他眼前豁朗到无际。北望,再北望,洛阳繁花似锦,长安歌舞升平。他仿佛看得到滔天浪涛,听得见燕山胡骑,还有那个他年幼便钦佩不已的先贤祖逖,在逝去的岁月中,慷慨激昂,击楫中流……
“玄哥,你还未睡下么?”
他手劲顿松,琴音一泻千里。原野,大河,胡马,北方,错综的画面扯裂开来,在他心底杳然远去。月色如清溪一道,流入他澄明的双眸。
“末婢么?过来坐吧。”
一阵疾风吹过,他身旁花叶纷纷惊颤,许久不得平复。谢琰随意披着衣衫,墨黑的长发散落肩头,并不在意急匆匆夹带的风声,扫落了几许院中颜色。明月昭昭,更映衬出他俊美的风姿,然而此时他的神情,却不过如闹气的小孩子一般。
“都和你说过了,别再这般唤我。早不是儿时不懂事情,这样叫实在难为情。”
他禁不住笑了,伸出手来,拨弄着弟弟的漆亮的头发,又理一理他的衣衫:“你看你这个样子,都不弄齐整些。”
“这么晚了,有什么所谓。”谢琰却是不在意的。
他只是微笑不语。其实他何尝不知,弟弟不过是还不能摆脱乌衣巷中的风流写意罢了。
“来一口么?”他举起酒壶,京口的酒光清亮,在当中宛转跳跃。
谢琰皱鼻一嗅,用力摇了摇头:“我才不要。玄哥竟喜欢这个,真是奇了。建康多少美酒,凉而不寒,甜而不腻,哪像这个东西,喝下去像刀子割喉咙一般。”
他轻声一叹:“若想在军中长久,终有一日,你会习惯甚至爱上它的。你要知道,这便是兵士的性情。”
谢琰俊秀的容颜浮上一丝不耐烦的痕迹:“罢了,我可不是来找你扯这个的——听说秦军回信同意后撤?”
“是啊,正合我们意思呢。当时只怕他们不肯答应。”
“嗯,这样就可以按照我们事先部署的来了。”谢琰眉宇间,不觉闪过一缕跃跃欲试的兴奋,在夜色中亦看得出熠熠光辉,然而这微不足道的光亮,瞬间又被几分担忧黯然笼罩。
“不过,玄哥,真的可以么?我总是觉得我们在赌,拿性命赌,拿家国赌……赌赢了便是无上荣光,倘若赌输了,可就身败名裂……”
他心头一阵惊悸,那都是他的心声,但他从不敢吐露半分,仿佛一出口,便是天塌地陷,万劫不复。说到底他还是放不开,出镇广陵之前,韩康伯说他好名,他正当年少气盛,甚是不忿,曾于众人面前厉声澄清,说征战为国而已,何谈名声。如今“身败名裂”四字摆在眼前,他可还能说自己是真的不介意?
“阿羯,你都能做得到,只要你把心静下来。”
他悚然正色。那是问计四叔、围棋赌墅的当夜,他与叔父屋中对坐,一灯荧然,两心相照。四叔最终也只给了他这样一句话,但难道这还不够么?在四叔心里,他该当是那个生于庭阶的玉树芝兰,用他的才略胆识,去圆那个遥远的北方之梦。
“终有一日,我们会一同去看北方的雪。”
她的容颜刹那间闪过,他不能违背对她的誓言。手中琴弦忽紧,当当两响,竟是金石之声,远遏流云。
谢琰身子一震,乐声中仿佛得见金戈挥舞,铁马奔驰,鸣镝声响,关山飞渡。他觉得自己血气亦被鼓动起来,在胸口咆哮冲腾,一腔烈烈之气,只待喷薄而出……
轰然一声,七弦俱断,琴音戛然而止。谢琰肃然一凛:“玄哥……”
他抬起头,眸子被月光点染得晶亮:“我们要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