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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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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岁末服毒被救回来之后,长公主便一直缠绵病榻,年关宫中诸多宴会也并未参加,嘉言刚开春时跟着娴贵妃去看望过她一次,彼时她已能下床走几步路,嘉言以为是好转了,现在想想,却恐怕不过是强弩之末。
皇后同太后进了马车,嘉言跟在娴贵妃身边坐进另一辆马车中,等了许久才有宫人掀开帘子恭谨道:“娘娘,太后娘娘说陛下国事繁忙,便不等了。”
娴贵妃静了片刻复才点点头:“知道了,退下吧。”
宫人又恭谨地行了礼走了,嘉言推开窗子看了一眼,轻声道:“父皇不去……不去见姑母么?”
娴贵妃叹口气,轻轻摸了摸嘉言的头发。
马车缓缓地驶出宫门,两辆车中四个人女人,都明白长公主怕是真的不行了,不然怎么会让人进宫禀告太后?长公主从前最受太后宠爱,临走前一定很想见母亲一面罢。
只是嘉言并不明白为何也叫上了自己。
长公主府依然是驸马去后那副安静萧条的模样,开春的暖意与生气并未传进来半分。
太后沉着脸一路进到长公主房中,一见到病榻上几乎不成人形的长公主,立刻就落下泪来。
“婉儿……我的婉儿啊……”
病榻上的长公主缓缓地睁开眼,她瘦得两边脸颊都凹陷了下去,不见昔日半分受尽皇室恩宠的美丽模样。
见到床边的太后,她一点点勾起一抹笑意来,吃力道:“母后,您来了。”
太后握住她伸出软被的手,感到那只手几乎只剩了咯人的骨头,悲痛道:“怎么病得这样严重了?我的婉儿,你到底有什么委屈,你告诉母后,啊?你告诉母后啊……”
人老了总是更重感情,太后虽苍老却保养得当的脸上布满泪痕,皇后连忙扶住太后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
长公主迟钝地转了转眼珠,看着如寻常人家儿媳妇一样的皇后,气若游丝地问她:“皇嫂,皇兄呢?皇兄他……”
她喘口气,有些凄惨地笑道:“他不来……送淮安最后一程吗?”
“傻孩子,你说什么啊?”太后握紧她的手,“听母后的,好好休息,会好的、会好的……母后的婉儿啊……”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徒劳的祈愿,长公主这般模样几乎只有出气没了进气,早已回天乏力。
长公主却突然提起一口气来,混沌的眼神也蓦地明亮起来,屋中几个尊贵的女人却同时心惊不已,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母后。”长公主看着太后,眼中迸发出几分光芒来,“请母后告诉皇兄,淮安……没有做对不起郭氏皇室的事。”
她握紧太后的手,面上露出畅快而执拗的笑意来:“母后,淮安是大乾的公主,没有让您、没有让皇兄……失望……对罢?”
太后心中悲痛,握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长公主也不等她的回答,转过视线见到一旁的娴贵妃,神色才变得有些悲伤起来:“若娴姐姐。”
娴贵妃抹去面上泪水,对她笑了笑。
长公主又轻声道:“灵儿来了吗?”
嘉言连忙上前:“姑母,灵儿在这里。”
长公主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起来,良久才温柔笑道:“灵儿都长这么大了……幸好,还有若娴姐姐你没有变……”
“二十一年了……”她像是在看着嘉言,却对不上她的视线,“二十一年……我终于走到尽头了……”
嘉言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下意识转头去看太后,却见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老人满脸悲痛,几乎泣不成声。
“我的婉儿,婉儿啊!你听母后说……你没有错,你皇兄也没有错!你别怪他,更别怪你自己!”
嘉言心中茫然,转头去看娴贵妃,却见自己母亲也是一脸错愕之色,她又去看皇后,皇后沉着脸,眼眶微红,亦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长公主闻言却笑了,疲惫道:“到了如今,再谈论对错又有何用?万般话,到了下面,我便去同驸马说……”
“母后。”她看着太后,又重复问道,“我,没有让您失望,对吗?”
太后也顾不得脸上泪水,只能对她连连点头,长公主便复又笑了,转头盯着嘉言。
嘉言心中一惊,便听长公主轻笑道:“便请母后和嫂嫂们出去罢,让我同灵儿单独说说话。”
长公主行将就木,早让人熄了从前爱点的熏香,一碗汤药放在床头,早已冷了。
此时房里只剩了她与嘉言二人,安静得有些令人窒息。
嘉言看着长公主,长公主却只愣愣看着开了半扇的窗户,良久才对嘉言道:“让你这如花似玉的姑娘两次三番来看我这进棺材的人,委屈你了。”
嘉言连忙摇头,长公主忽地叹了口气:“那边铜镜后有个暗格,你去将里面的东西拿来。”
不明白此刻拿东西是要做什么,嘉言微微愣了愣,才听话地走过去摸索一番,果然有一个暗格,里面却是一本外表平平无奇的书。
她拿着书走回床边递给长公主,对方却微微笑了,握着她的手将书推了回来:“你拿着。”
见嘉言神色讶异地要去翻开那书,她又阻拦道:“将它收好,回去再看。”
嘉言不知长公主是何意,还是听话地将书卷起来放进袖子里,长公主看着她乖巧听话的模样,又说了年前那次一样的话:“灵儿,你要记住……别学我。”
说完这话她像是又失去了周身力气,吃力地呼吸几口气,嘉言想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轻轻躲开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一点一点吃力道:“有些事,原本应该由我带进棺材里去……可当年若娴姐姐救我一命……我又、又是真心喜爱你……”
“你便回去看罢……看了就明白了……今后你要带着它……带着它做个警醒……”
嘉言愣愣地看着她:“姑母,灵儿不明白。”
长公主却不答,只带着微弱的笑意笑叹道:“好姑娘,回去罢……”
嘉言打开长公主卧房门,屋外三个尊贵的女人竟都站在廊下等着,嘉言愣愣地走到太后面前,低声道:“皇祖母,姑母说不用见了,请您早些回宫。”
太后身形微微一颤,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抬手颤抖着摸摸嘉言的头发,疲惫道:“走罢,回宫。”
皇后和娴贵妃一左一右搀扶着太后,嘉言跟在她们身后缓缓走着,宫中的晚年生活闲适清净,太后向来保养得当,她从前从不觉得皇祖母是个年迈的老人,此刻看着她直不起来的背脊,却觉得她仿佛连头发都更白了。
忍不住伸手探进袖子中捏着长公主交与自己的书,嘉言睫毛颤了颤,回头最后看了身后的卧房一眼。
房门紧闭,再好的春色也进不去。
靖元二十二年,春,淮安长公主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