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暮》白荻

2、上

　　三月，烟雨朦胧。
　　小镇上并不热闹，地方小，到底比不上京城那样的繁华都会。
　　不过，那烟柳画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小镇上唯一的酒楼“逍遥醉”里一如既往地座无虚席。
　　楼下大堂是市井小民们喝酒聊天的聚集地，楼上的雅座则是文人贵客们品酒赏茗的清静之所。
　　因着那一门之隔，楼下的嘈杂不仅破坏不了那份清静，倒是更显衬出了楼上的静谧。
　　今日，店小二很是战战兢兢。
　　二楼靠窗边的那位客人虽然衣着并不显贵，但身上散发着一股天生的威严之气，再加上一张俊逸却冰冷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让人不由打心眼里感到畏惧。
　　拎着茶壶，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客人正望着窗外，身边明显是侍从的青年和善一笑，却并没有减轻店小二半分的战兢。结果向来倒茶功夫甚是了得的小二在这种迫人的气势下生平第一次出了岔子——茶满了没收住势，结果飞溅的水滴落在了客人玄色的衣袍上。
　　店小二赶紧一叠声地道歉，生怕被人责骂。一心想着，这回完了，掌柜的大概要辞退他了。
　　那客人回过头来，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有转过头去。
　　可是，就那一眼，店小二被定在原地，话也说不出了，捧着壶的手直哆嗦。好冷！那犀利的目光仿佛冰刃一般可以穿透人的胸膛。
　　一边的侍从示意他下去，他赶快拎着壶向外跑去，一刻也不敢多留。
　　然后，店小二成功地在一天之内犯下第二个错误——跑出门的时候慌手慌脚的，忙乱间竟然撞上了正打算进入雅间的客人，
　　低着头，店小二一边暗自叫糟一边面红耳赤地向被自己撞了的人道歉。
　　“不要紧，你下去忙吧。”温润的嗓音柔和中还带着安抚人心的效力。
　　小二忍不住抬起头来，这一看，便呆住了。
　　那样一个人，让人无法形容。
　　胜雪的白衣，纤尘不染的洁净，蜜色的发丝，还有那精致绝美的容颜上一抹令人如沐春风般的微浅笑靥，仿佛，不嗜人间烟火的仙子。
　　但是，却是不容错辨的男子。
　　习惯于自己的相貌所带来的影响，白衣青年将碰撞间无意跑到自己怀里去的茶壶放至小二手上，眯眼浅笑：“这位小哥可是还有什么事？”
　　“啊，没有没有。客官您请里边坐。”回过神的小二终于想起自己的工作，赶紧招呼青年入内。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可真是少见啊……不知为何，眼光又忍不住落在窗边的那位客人身上。那样的气势，也是罕有啊……为什么今天店里会同时出现两个稀罕人物？
　　“阿荣！还不下来帮忙！”掌柜的在叫他了。
　　“好嘞！”一边带上门一边高声应着，甩甩头，往楼下走。这不是他一个店小二管得着的，他要干的，就是保住他的活儿不被掌柜的给辞了。

　　无心于刚刚那段小插曲，白衣青年四处打量着为自己寻找合适的位子。
　　厅内人似乎无不被他的容貌所吸引，顿时间诸般目光皆落在身上。
　　毫不在意众人的打量，眯起的双眸在注意到靠窗的二人时闪过一抹兴味。
　　没有犹疑地，举步直向窗边的桌子。
　　“此处风景甚佳，公子好眼光。只是不知公子是否介意在下落座于此？”笑意盈盈地看着那主从二人。
　　玄衣男子闻声回过头来，望着眼前这主动上来搭讪的人，一张俊脸沉默着看不出表情。
　　“既然公子不介意，那在下就加入公子一桌了。”直接将对方的沉默当成默许，白衣青年大大方方地坐在男子对面。
　　见白衣青年落座，玄衣男子仍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倒是一边的侍从模样的青年对他露出友善的微笑。
　　“在下不二周助。”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面无表情的么？
　　显然男子并无打算透露自己的姓名的意向，而不二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取过一侧的干净杯子，从身上摸出一只素净的白玉小壶（别问我打哪儿来的，我也不知道）。
　　刚才的店小二跑了进来，看见白衣青年一脸闲适地坐在那名令人心生畏惧的客人对面，不由愣了一愣，虽然有点害怕，但是那温雅的笑脸让他有了莫大的勇气，最后还是过去了，扬起职业笑容招呼道：“这位客官您可要点什么？小店的桂花酿可是十里飘香，远近闻名的。或者给您来壶碧螺春？蒙顶黄芽？”
　　“不必了，小哥你去忙你的吧。”放下白玉小壶，白衣青年抬头对上店小二有点急切的脸。
　　“那客官您慢坐。有事儿的话招呼我一声就行了。”对上青年的脸，小二的脸又有些红了，局促地摸了摸后脑勺，然后转去给另一桌添茶去了。
　　白衣青年重新执起小壶，抚了抚，接着，给自己满上一杯。看向对面的人：“呐，公子可愿赏脸与在下喝上一杯？”
　　“好。”一直没有出声的男子终于开口了，虽然吝惜地只有一字。低沉有力的嗓音竟是分外的好听。
　　“痛快。”为男子斟满。举杯。
　　二人同时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杯，男子仍是面无表情，只是不二捕捉到了那子夜星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呵呵，这可是我不二周助的独门配方哦，芥末清酒。”说着无比回味地又为自己满上一杯，“公子可还要？”
　　玄衣男子的眼中多了一丝无奈：“不用。”
　　一旁的侍从暗自乍舌，芥末？
　　“这样啊，好可惜呢。”一口抿掉杯中的液体，眯起的眼睛像两弯月牙儿。
　　玄衣男子不再开口，只是又望向窗外，幽黯的眸子是深不可测的漆黑。
　　两人共一桌，各喝各的。
　　于是，当天雅座中的各人有幸目睹了一诡异的场面——
　　靠窗的最佳位置上，一玄衣男子板着一张俊脸，活像是冰凝霜冻，而他对坐的一白衣青年，绝美的脸上挂着的笑容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
　　一人输送着寒气，一人散播着暖意。
　　这样截然相反的二人竟然能安然共处一室，甚至还同坐一桌。
　　不由令人大叹：怪哉！

　　日薄西山，斜阳巷陌。
　　只影悠悠。
　　流霞飞金，薄暮融熔。
　　若知，当日你我的相遇，是这一切的开始。
　　你可，还会，再浅笑着坐至我面前，闲适地举杯？

　　太液芙蓉未央柳。
　　伫身池畔，风渐起，影未动。
　　独吹皱一池清水，清波渺然。
　　悔么？
　　不曾。
　　从一开始，便不曾。
　　纵使扬身黄沙刀光剑影，纵使庭前白骨森影幽然，纵使千夫所指笑骂凄凉。
　　只要在你身旁，我，不悔。

　　雨，淅淅沥沥，似无止境。
　　点点上心头。
　　偏生不解新愁。
　　天色已暗，林间便这一处小庙，暂且栖身。
　　闲来少有逸致，踱步门前，赏雨夜。
　　林深幽暗，密雨冲刷后枝叶簌簌。
　　总见清新，但胜笙歌丝竹。
　　世道不平，苦天下，如乌云遮顶，何日方能拨云见日，盛世太平？
　　空怀抱负。
　　不多时，似有潮气上身，转身，准备入内。
　　“公子？”呼唤之声清脆如珠落玉盘温润如泉淌石涧。
　　旋身，白衣青年巧笑倩兮。
　　出尘绝世。
　　持伞悠然立于雨帘之中，无半分狼狈。雨，淋不去，那清雅如莲的笑靥。
　　两人相对，细雨相隔。
　　恍有千言万语流转心田，千愁万绪徘徊心间，千丝万缕缠绕心头。
　　“进来。”漆黑的眸，仍是深邃的黯，让人探不出个究竟。这个人是想在这种天气里走山路吗？
　　“多谢公子。在下正有此意。”笑语盈盈。这，是在关心他吗？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呢。
　　玄衣男子转身进庙，身后跟着翩然白衣。
　　正在生火的侍从听见有人入内，抬起头，见到自家主子身后的白衣青年，微觉诧异，随即一笑。心下有几分了然。
　　三人围火而坐。山野小庙荒废已久，破旧不堪，但总是个遮风避雨的去所。
　　雨，渐小。
　　“先睡吧。”天色晚了，便是赶路也要等天明了。
　　“那周助就先去歇息了。劳烦公子了。”这人说话永远这么简短有力么？明白对方的用心，白衣青年起身拾起一些茅草，铺在一处墙角，然后和衣躺下，也不觉半点不适。
　　玄衣男子继续静坐，望向庙外幽林，目光邃远。
　　中天无月。
　　一旁，侍从亦铺好了茅草，看向男子。男子摇首：“你先睡。”不容拒绝的语气。
　　无奈，侍从只得先睡下，主子之命不可不从。
　　半晌，男子起身，缓缓步向墙角。见那人睡相安然，倒像是经常露宿荒野似的。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种叹气的冲动，微蹙眉，随即解下外袍，轻轻盖在那已然熟睡之人的身上。指尖无意中触到那人裸露在外的肌肤，冰凉的触感让未解的眉峰更增叠痕。
　　回去将剩下的柴火移至靠近墙角，重新点燃，然后走至侍从旁边，眠下。
　　不知身后，那原本阖着的眸子豁然睁开，冰蓝琉璃中暗光盈转。
　　柴薪燃烧时哔哔剥剥的声音在小庙里回响，融暖安适。
　　清晨，细碎的光透过枝叶洒在林间，露珠润泽了翠叶，浸湿了山泥。
　　柴已燃尽，灰烬上荡着缕缕白烟。
　　睁眼，身上是自己的玄色外袍。
　　坐起，回头。
　　人，已去。

　　当日你曾问我，真正的我，到底在哪儿？
　　我无法回答你。
　　只是，如果是你，我愿意，为你，认真起来。
　　只为你。

　　你要天下，我便帮你雄霸天下。
　　你要江山，我便为你夺取江山。
　　你要太平，我便替你营造盛世。
　　拼上所有，竭尽所能，即便是心力交瘁，也在所不惜。
　　你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
　　只要你好，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