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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担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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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总是过的很快。
9月1号,有的人感到绝望,因为开学了;有的人感到开心,同样是因为开学了。
珙桐这一天没让哥哥催,早早就起床蒸了两个芋头,煮了两个鸡蛋,狼吞虎咽吃掉自己那一份,背上了蓝色扎染布缝制的书包就往外跑,彼时天才刚刚亮起来。
阿星坐在桌前慢慢吃早饭,没有阻拦珙桐,但却看着他欢快跑出门的背影微微垂下了睫毛,心里涌上一股难过的情绪。
果然到了临近中午,珙桐顶着一头烈日慢吞吞回到了家。趁阳光好,阿星正在院里晒被褥,珙桐蔫蔫儿的挪进院子,在门廊下的阴影里蹲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在地上戳蚂蚁。
阿星晒好被子走到珙桐面前,弯下身摸摸他的头。珙桐忍了一路的委屈再也憋不住,豆大的眼泪砸在地面上,中午温度还很高,那几滴眼泪很快渗入地面,地面也很快干了,仿佛从来没落下来眼泪过。
“洪、洪老师说好,说好开学还,还来,来上课的……”珙桐带着哭腔说着,一只手狠狠擦过眼睛,手背上抹出一道闪亮的水痕。
阿星轻轻叹口气,心里了然。上学期来支教的洪老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刚大学毕业一年,来了之后也不像以前的老师呆半个月就急着走,他反而很喜欢这里的环境,所以安稳教了一个学期,孩子们都以为他以后不会走了,开心的不得了。放暑假前,洪老师给孩子们保证说9月份一定回来上课,珙桐哪天领了两张90分的卷子回来,还兴奋的嚷嚷洪老师说9月份回来会给学生们每人都带礼物。
但是第二天阿星就清楚的知道,洪老师不会回来了。
发完试卷当晚,珙桐在外面疯玩了一下午,回来早早洗了澡滚上床睡着了。阿星却因为身体不太舒服,久久没能入眠。
闷热的雨季即将到来,阿星一个人出了院子,走到门外想寻觅丝丝凉风。阿星家的房子在村子最外边比较高的地势上,学校则位于和村子隔着一条小河沟的低洼处。阿星出门走了几步,远远就看到学校里的一间屋子还亮着灯。
他有点意外——毕竟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没过几分钟,屋子的灯灭了。那晚月光很亮,阿星看到洪老师和两个身材高大的陌生人提着一个大箱子离开了学校,走出低矮的校门后,洪老师转身朝着学校深深鞠了一躬。那一瞬间,阿星就知道,洪老师不会再回来了。
看着珙桐哭的直打嗝,阿星伸手把他拉起来带到水池边,拿毛巾给他擦脸擦手,又舀了两瓢干净的井水重新洗了毛巾,拧拧干,掀起珙桐的跨栏背心,替他擦了擦前胸后背黏糊糊的汗。
珙桐感到身体凉爽下来,渐渐的也止住了抽噎。
阿星回到厨房,端了一碗酸梅汤出来——是桂花奶奶自制的酸梅粉,用凉开水化开,加一点点土蜂蜜,这是珙桐最喜欢的饮料。
珙桐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着酸梅汤,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但同时也有巨大的沮丧袭来。洪老师不来了,今天十几个小伙伴在学校等了一上午,最后是村长去让他们回来的,说会想办法。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珙桐小小的世界里只有这个村子,和周围的大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只听洪老师说起过一点,对了,还有季云洲。季云洲说过汉堡包,还有游乐场,过山车……
可那些都好遥远,八岁的珙桐现在只想洪老师回来,或者,新老师也行。
看着珙桐呆呆的样子,阿星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像是想要用手语问问珙桐什么,又还是放下了已经抬起的手臂。
最终,他只是揽过珙桐小小的身体,用头贴住了珙桐刺刺的、短短的发岔。
夜里,小米粥在屋子里跳来跳去,桌上、柜子上、床沿,昂着头巡视自己的领地。阿星在本子上写着什么,珙桐已经洗过澡爬上自己的小床,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书来。
说是一本书,并不尽然。
那是用很多颜色不一材质不一的纸裁成一般大小,又用线绳缝起来的一本手工本子,厚度大概比一厘米多一点。每一页纸上都画了图案,还写了简单的文字,文字上还标注了汉语拼音。
本子还用一张旧挂历细心包了“书皮”,但因为多次翻看的缘故,纸张边缘已经略有磨损和卷翘了。
这正是季云洲离开时,放在珙桐枕头下的礼物——一本自制漫画书。珙桐把这本书当做宝贝一样收藏,甚至每次都要洗过手之后才小心翼翼拿出来看。从季云洲离开到现在快两个月了,这本书也被珙桐翻了不下一百遍。
珙桐埋着脑袋翻着书,时不时吃吃笑着,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阿星突然觉得屋子里特别安静,回头一看,珙桐已经趴着睡着了,他的宝贝书正盖在脸颊边上。
阿星轻轻把书拿起来放到枕头边,替珙桐盖好薄被子。眼光扫过,旧挂历包的书皮正面写着遒劲有力的几个字:《小鸽子历险记》,季云洲画/著。
阿星弯了弯嘴角,珙桐说这是他和季云洲的小秘密,阿星也就很守信的不去看。把书抚平放回珙桐的枕头下,阿星站起来准备关好窗户,两只膝关节却突然袭来一股强烈的酸痛感,继而腿软的仿佛全部力气被抽走,身体骤然无法自控的向下扑倒在地。
头脑无比清醒,身体却控制不住,这种感觉真是满奇怪的。
阿星趴在地上的时候,手掌也擦破了些许,但都比不上膝关节的酸痛感明显。事实上不仅是膝关节,近半年来,全身关节都有不同程度的酸痛感,但基本都还在可以忍受不被别人看出异样的程度内。
最近大概是因为昼夜温差大了,夜里气温比较凉,雨季的潮湿又还没完全褪去,导致这酸痛感来的更猛烈了些。
大约过去了半个小时,身体的酸痛感渐渐减弱,随后慢慢退散。阿星扶着床沿站起来,又倒进椅子里休息了一会儿,终于找回了全身的力气。
用清水冲洗了手上的擦伤,敷上一点清凉的草药膏,剪下一条干净的布条裹住手掌。阿星关了灯躺在床上,感觉到小米粥从外间踱进来,跳上床钻进被子卧在了自己脚下。
小米粥的毛皮光滑绵软,蹭的脚心暖暖的。不远处小床上的珙桐正在熟睡,呼吸声绵长安稳。
阿星睁着眼睛看黑漆漆的屋顶,山里的夜格外黑,没有月亮的时候,屋子里关了灯就真的伸手不见五指。
不像城市里的夜晚,即使屋内不开灯,外面的声色犬马流光溢彩还是会从巨大的玻璃窗里漏进来,让人难以静下心。
可是这山里的夜这么黑,这么静,静的又有点可怕。阿星想起来爷爷去世之前说的话,他的眼神那么温和,又充满担忧。
他说:“阿星,不要害怕,等你想到要做什么了,就大胆去做。”
可是,要做什么呢?阿星回想着关于爷爷的点点滴滴,渐渐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山里人家没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今年春天的时候阿星从桂花奶奶哪里带回来七只小鸡,一个月后死掉了一只,还剩六只被珙桐养的特别好,夏天的时候开始下蛋了。珙桐非常宝贝这几只鸡,没事就会赶着它们出去溜溜,吃野地里的草籽。
最近学校没必要去,珙桐于是每天都赶着鸡出去,等到饭点儿才晃悠悠回家。
突然有一天,珙桐蓦地意识到,哥哥最近好像都没怎么出过门了。
虽然哥哥以前也不是很经常去村子里,但还是会时不时去几户老人家里看看是否需要帮忙,也会去山上挖一些常见的药草回来,制作简单的药膏,给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以备不时之需。
可最近半个多月,哥哥几乎没出过院门。
除了在院子里管理一下菜地,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看爷爷以前留下的笔记,有几次珙桐从外面回来都看到哥哥看着窗外发呆,自己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到。
珙桐的心里头有些担忧。
他是三岁左右的时候被爷爷在山里捡到的。那时候爷爷还住在更偏远的山里,他去采一种很少见的药,走了很远的路,在山涧的河边发现了珙桐。
小小的身体被放在一个大木盆里顺水飘到河滩边,当时已经烧的浑身滚烫,爷爷把他抱回来,喂了一个月的药才治好。因为他顺水飘下来的时候,木盆里落满了洁白的珙桐花,爷爷就给他取名叫珙桐了。
他应该也是山里村民的孩子,大约是生了病家里没钱救治,又不忍心看他活活等死,大概也那个无助的母亲想祈求天意,才选了那样一种做法。
也幸好,上天让他遇到了爷爷。
珙桐的大部分记忆都是在那之后才有的。爷爷的家周围都是很高很高的山,比现在岚村周围的山还要高,哪里只有他们一家人,虽然是土房子但很整洁,房间里充满奇怪的、好闻的药草香。
令珙桐开心的是,自己多了一个哥哥。虽然哥哥从来不说话,也不太和自己亲近,但眼睛里的善意和关心即使是小小孩的自己也能分辨出来。
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每天和爷爷一起认药材,跟爷爷学认字,爷爷做的饭也特别好吃。那时候哥哥身体也不太好,每天都要吃药。
后来大概……珙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是他已经长高到爷爷的腰间了,哥哥也不再天天吃药,爷爷就带着他们离开了那个地方,来到了岚村。
他们住在岚村最外面的空房子里,一开始村里的人也不和他们打交道,后来爷爷帮村里人治病,还送他去村里的学校上学。渐渐地,他在村里也有小伙伴一起玩了,可是爷爷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
珙桐记得村里人都说爷爷是神医,可是神医为什么不能治好自己的病呢?珙桐想不明白,后来终于有一天,早上他起床没见到爷爷在院子里,去到屋里一看,爷爷躺在床上,永远的睡着了。
那之后,珙桐就只和哥哥一起生活了。哥哥做的饭不太好吃,哥哥也不会给他讲故事,但每次他不开心的时候,哥哥总会摸一摸他的头,用自己的头和他挨在一起。珙桐喜欢哥哥这样,这让他小小的心里感觉踏实。
他想,以后自己一定要长得很高,变得厉害,好好照顾哥哥。
可是现在,他明显知道哥哥不开心,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让他心里充满了沮丧。要是季云洲在这里就好了,季云洲那么厉害,去过很多地方,他肯定有办法让哥哥开心起来。
可是季云洲已经走了,想到这里,珙桐的沮丧分量更加沉重。
单薄的孩童的身体茫然无措,两只肩膀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压了下去,只能可怜兮兮站在柱子后的阴影里,默默看着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