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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盛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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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夜晚并不静默,虫鸣蛙叫声声入耳,此起彼伏。
毕竟是南国,即使方圆几百里都是郁郁葱葱的山林,空气里却丝毫没有凉爽,依然充满南国夏天特有的潮湿粘滞。
真热。
珙桐在滑溜溜的竹席上翻了个身,拱了拱身子,一条腿搭上一块儿没有被汗水打湿的席面,小腿上的皮肤能清晰感觉到竹席纵横交错的花纹。小背心和小短裤早就在睡前被他脱下来扔到一边了——反正太热,哥哥当时看到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逼着他穿起来。
哥哥。哥哥睡着了吗?
珙桐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就着一点点天光,去看睡在不远处另一张竹床上的哥哥。
墨黑的头发长而柔软,向上散落在枕头上,背对着珙桐露出的脖颈修长白皙,在黑暗中微微泛着一点点幽蓝,如同栖息在星空下的白天鹅。背心裹着凸起的肩胛骨,腰间搭了一条薄薄的棉布毯子,整个下半身都盖的严严实实。
唉,真想去和哥哥一起睡。上学期来学校支教的洪老师说城市里有一种机器叫空调,夏天的时候能发出凉凉的空气。珙桐想象不出来空调的样子,但他觉得哥哥就像空调,大热天皮肤也是凉凉的,晚上睡在他旁边一定特别舒服。
不过,哥哥从来不喜欢和人亲近,小时候珙桐都是和爷爷睡一张床,后来爷爷去了天上,珙桐就自己一个人睡,除了生病,鲜少有机会和哥哥睡同一张床。
哦对了,小米粥总是和哥哥一起睡。
小米粥是哥哥去年在山上捡到的一只猫,全身毛色淡金黄,可能是山里野猫和村子里家猫的杂交产物,虽然捡到时腿受了伤,还是几个月大的小奶猫,但性格凶悍傲娇,唯有对哥哥百依百顺。珙桐平时要摸一摸它,都得趁哥哥在而且它心情好的时候。
小米粥这会儿卧在哥哥小腿边睡得很香,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珙桐在夜里暗暗撅了撅了嘴,才不想承认自己嫉妒了。
后半夜珙桐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依稀梦到爷爷笑眯眯的问他:长高了没?哥哥做饭水平有长进吗?他一边朝爷爷跑过去一边笑,可是爷爷突然又问他:有没有好好认字?他就停住脚步不说话了。爷爷好像生气了,朝着他挥舞着大蒲扇,风好大,珙桐感觉要飞起来了。
爷爷,不要再扇了,风好大,我要被吹跑啦,我会好好认字的。
爷爷……
珙桐醒了。
他努力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哥哥站在窗前用力关窗户,屋顶上昏黄的灯泡左右摇晃。小米粥站在窗边的桌子上,警惕的看着窗外。
窗外呼啸而起的大风呜呜响着,珙桐睡得有点儿懵,忽然一道闪电劈下来,透过窗户看到外面一瞬间雪亮,接着便是擂鼓般的雷声轰隆隆从远到近,仿佛立刻就会砸穿屋顶降临到这小小的屋子里。
珙桐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和关好窗户回过头的哥哥视线相对。
哥哥皱了皱好看的眉毛,走到自己床上躺下,扭头看看珙桐,随即伸出食指勾了勾,又指了指灯泡。珙桐眼睛唰的亮了,嘴角不由自主的咧开。他抱着自己的枕头跳下床关了灯,在黑暗中轻松的爬到哥哥的床上,躺在床尾,一只脚钻进棉毯和哥哥的脚挨在一起,无声的偷笑。
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下来,珙桐觉得一点也不害怕,安心的又睡着了。
天还未大亮,雨势渐渐小了。珙桐挠了挠鼻尖,半睁着眼看到哥哥推开窗户,银亮的雨丝夹杂着凉气窜进屋子,珙桐卷了卷身上的毯子,心想这温度可真舒服。
“珙桐小子!阿星!起来么呦!”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叫喊声消弭了珙桐残留的一点睡意。翻身坐起来,哥哥已经去开门了。
“阿星,你们已经起来啦……呦,珙桐小子还赖床呐。”松山大爷头顶大斗笠,身上披着厚厚的蓑衣进了屋。
珙桐不好意思的溜下床,站在哥哥身边仰起头:“松山大爷,一早过来么子事呦?”
松山大爷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湿成一绺一绺,伸手拍了拍珙桐的小脑袋,转身对着阿星说:“阿星呀,今早起我们去村外看河道,救了个人回来,这会儿在村长家睡着,叫也叫不醒,倒是还有一口气,你给看看去撒?”
珙桐仰起头看阿星。
阿星垂着眼想了想,点了点头,随后转身去另一间屋子拿了爷爷留下来的药箱。珙桐把门后的斗笠和蓑衣递给阿星,自己也穿戴了一身比较小的跟着到了屋檐下。
家里倒是有一把黑色的雨伞,但是在去年的暴风雨中折断了一半的伞骨,光荣退役了。阿星看了看跟出来的珙桐,一把将他推进屋里,面无表情眼神坚定的示意他就呆在屋子里不准跟去,看着哥哥不容商量的样子,珙桐只好委屈的点头答应。
阿星和松山大爷深一脚浅一脚的出了门,往村子东边走去,渐渐被弥漫的雨雾遮挡看不到身影。珙桐偷偷一笑,锁好门跟了上去。
村长家的院子比较大,除了正中间的三间主屋,东西两边还盖了两排小偏屋。掀开西边一间偏屋的蓝布扎染门帘,一眼看到窄窄的竹床上躺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竹床确实小,男人平躺着,两只脚垂在空处看起来格外别扭。他身上穿着被泥浆糊的此刻看不出颜色的t恤和衬衫,肩膀和胸前有几处划破,伤口处有血渗出来。工装裤下摆也破破烂烂,混合着雨水和泥巴裹在腿上。
松山大叔咳了两声,“幸好是被横倒在河中间的大槐树给卡住了,不然就要冲到阎王殿去咧。”
阿星走过去,伸手试探那人额头的温度,很烫。把脉他是完全不会,只能推测是淋雨泡水发烧导致的昏睡,就决定先从解决发烧来入手。
将那人从里到外扒光衣服,只留了一条短裤,先用布巾草草擦干净他身上的泥水,然后从药箱里拿了棉球和酒精,浸湿了棉球开始用力擦拭手心、脚心、前胸和后背。
这样擦拭了大约二十分钟左右,阿星累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
这人身材高大、修长,又非常结实,满身的肌肉硬邦邦,阿星觉得抬起他一只胳膊都要费好大力气。
擦完酒精后,阿星又给他身上几处伤口消毒,上了一点消炎的药粉。那人虽仍然昏睡着没醒,但身上的温度终于慢慢降下来了。
松山大爷第三次掀开门帘进来的时候,阿星已经给这人上好了药,把脸也擦得干干净净。
这人长着两道浓密的眉毛,鼻梁又高又直,紧闭的眼睛下方睫毛浓密,刀削斧凿般的下巴,或许是因为遭受了雨水的寒气,唇色泛着淡淡的白。即使这样狼狈的蜷缩在小竹床上,也没能消减这张脸的英俊程度。
“阿星,村长让我和你商量下,这人要是醒了,能不能让他先住到你家。”松山大爷有点不好意思的开口,“你知道我们岚村是不收留外乡人的,救人那实在是因为撞到眼前了……”
阿星一样一样的将东西收进药箱,看了眼床上的人。
男人眉头微微皱着,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脆弱感。于是,心内叹口气,转身对着松山大爷点了点头。
走出门抬头看看天,铅云层层铺满,雨势不弱反增。
这南国山区的雨季一旦开始,通常十天半月不会停歇。岚村四周皆是山林,几乎与世隔绝,距离最近的稍微大一点的村子也要走上差不多一天一夜的山路,这人即使醒了,恐怕也得半个月之后才能出山了。
还真有点儿麻烦,阿星微微叹口气,眨了眨眼,看到院门口那个猛然缩回头又悄悄探出来对自己笑的灿烂的小脸,心里袭来一阵无奈。
“珙桐小子,和你哥哥到这边来,奶奶煮了甜汤,都来喝一碗。”正屋的竹帘掀开,满脸慈祥的桂花奶奶招呼着珙桐和阿星。
“哇哦!”珙桐也不看哥哥的表情了,眉开眼笑的窜进了正屋,桂花奶奶转头锲而不舍的朝阿星招手,阿星也露出一抹笑,跟着走了过去。
热腾腾,甜糯糯的汤喝在嘴里,珙桐发出满意的长叹,阿星敲了敲他的头,珙桐小小的吐了下舌头继而文雅的、小口小口的喝起来。
村长和松山大爷坐在窗下的竹椅上抽着烟斗,看着窗外的雨静默不语。过了好一阵儿,村长突然想起来什么,朝着桂花奶奶说:“把那个外乡人的包给阿星拿来”。桂花奶奶就从柜子上拉下来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放到桌上。阿星两口喝完甜汤,拿过包看了看。
上好的防水材质,拉链锁头巧妙的设计在背部内侧,腰部有金属材质的扣带,想来是紧紧扣在腰上所以没有被河水冲走。拉开来看,里面的东西基本完好,几乎没被打湿。
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身份证、驾驶证等证件和一部手机。
另一个密封袋里装着一本病历,一些医学检验报告,以及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蒲山清,C国天南省苗圩镇苗塘乡岚村。
阿星眼睛里的凌厉一闪而过,随即把东西一样一样装回包里,然后抬头看看珙桐,小家伙已经要了第二碗甜汤,美滋滋的小口吸溜着。
窗外的大雨,依旧哗哗的倾泻而下,这南国的雨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