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万壹

1、第 1 章

　　陆昕出院后，每隔三个月去一趟临州，看望萧寒的母亲。

　　萧母见了陆昕，总是颤巍巍地歪着头，用一只耳朵贴住他胸口，凝神听他腔子里的心跳声。一边笑一边哭。

　　陆昕身上这颗心，本是萧寒的。

　　陆昕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一年前，一个樱花似雪的春日，陆昕得到了萧寒的心脏。萧寒死于一种罕见的肾病。

　　上海到临州要五个多小时的火车。陆昕每次来都会住上一晚。萧寒死后，萧母把眼睛哭坏了。可是每顿饭，萧母都会不重样地给他做一大桌子菜——都是萧寒爱吃的。临别时，还会给他带上大包小包的食物，就象当年儿子每次离家时一样。

　　陆昕第一次见到林曼的照片，是在萧寒的小屋里。小屋里堆满了各种书籍和获奖凭证，记录着这个年轻人优秀而短命的一生。这些并不吸引他。床头柜上那张泛着黄边的照片，却让他久久不能移目。照片里的人含情微笑，宛如一尊水月观音。

　　…………

　　晚上七点，林曼准时出现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伴着间歇的开门声，风卷着雪花将一个个客人送进来。今年上海的冬天格外冷，已经落了两场雪。

　　她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双手握着杯子，出了会儿神。忽然面前光影一暗，在她面前落座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一张很生动的脸，嘴角噙着笑意，眼睛清亮亮的。

　　来的正是陆昕。他点了一杯红茶，同时用最快的速度打量了一番对面的人。眼前这个女子与照片有些变化了。这个她，骨子里透着冷艳，拒人千里，眼眸却依然干净清澈。岁月真是神奇，它赋予一个女子千百种容颜。

　　“我带萧寒的心来看你，他向你说‘对不起’——这是他生前唯一的心愿。”他敛去笑意，郑重说道。

　　“就为了这个？”林曼半垂着眼眸，一只手搅动着杯中之物，将眼光停在陆昕那杯热气氤氲的茶杯上。

　　林曼的漠然让陆昕有些不解。但他是个对人或事从不往坏处想的人，只是笑了笑，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要对萧寒说的？”

　　林曼抬起眼眸，望定他：“你是萧寒，还是你自己？”

　　“我——”陆昕不由得一怔，明白自己这话有些逾越了。他想起自己与萧母的亲厚，以及见到林曼照片之初那种莫名的心动，难不成是萧寒这颗心在作祟？

　　“我当然是我自己。只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同于以前的我。”

　　“其实，不管你是谁，我都没什么好说的。抱歉，我晚上有个电话会议，先走一步。”

　　陆昕静静地望着她穿上外套，走过穿堂，消失在门口。她的杯子里搁浅着小半杯咖啡，杯口印着一个淡淡的唇印, 唇印上一道道纤细的竖纹，让他想起地球仪上的经度线。他从背包里掏出相机，咔嚓一声，给这个唇印取了一个特写。

　　林曼租住在离公司不远的一间小公寓，只需要一刻钟的步行。雪花纷乱地吹在脸上，沁人心脾。走到一盏路灯下，她停下脚步。灯光下，雪花象一串串银色小虫一样纷纷而下，落地即化。上海的雪很难落到令人惊喜的厚度，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很难见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景象。林曼第一次看到白雪皑皑，还是大三那年寒假跟萧寒回家时……她的胃有些隐隐作痛。嗳，萧寒，想不到这个名字又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萧”、“寒”这两个字组在一起时，是魔鬼，是黑暗。因此，萧寒，连同那些遥远的记忆，早已被她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第二天一早，林曼发现自己的黑珍珠耳钉丢失了一只。那是爸爸送给她三十整岁的生日礼物，那也是爸爸有生之年陪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因此那耳钉就有了别样的意义。

　　是在哪儿丢的？她把家里排查了一遍，又将自己的包倒扣出来，细细翻了几次，仍是没有收获。果然——萧寒是魔鬼。她愤愤地想着。忽然灵机一动，会不会遗落在昨晚的咖啡厅了？

　　上午十点，咖啡厅一开门，她就跑去问。一个服务员拧着眉毛想了半天，又叫来另一个人。那个服务员眼睛一亮：“是有一只耳钉，我交给你朋友了。怎么，他没告诉你？”

　　林曼翻查前两天的通话记录，找出陆昕的手机号码。她仍在犹豫是否要打这个电话，按理他该打电话给她才是。她将手机拿起又放下，忽然一阵旋风刮到她身边。她的同事兼好友苏琦探着脖子压低声音道：“这两天太平洋在搞年终大促，低至一折，下了班一起去吧！上次我看上的那件衣服这次一定要拿下!”说完象宣誓似的将握紧的拳头举了举。

　　苏琦是林曼在上海唯一的朋友，八年前那一场情变，如果不是苏琦在，她可能挺不过来。她们是十年前一起进的公司。苏琦是爽辣的东北姑娘子，林曼是温婉的金陵女子。两人都已是销售部的师太级人物了。林曼主管华东华南区，苏琦主管华中华西华北区。她们一个火，一个冰，却相得益彰，水乳交融。

　　林曼将手机攥到手里，笑道：“买那么多东西做什么？现在全世界都在讲‘断舍离’，你这不是与全人类作对吗？”

　　“都是男人骗女人的鬼话，只有你这种傻女人才信！反正你得陪我去，就这么定了。”苏琦挤挤眼睛扭着腰肢走开了。

　　忽然手机响了，林曼摊开手心一看，是一个经销商的来电。通完话，她闷闷地将手机放在桌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觉着自己很可笑。不过是打一个电话，要回自己的东西，需要这样扭捏吗？

　　她再次抓起手机，却发现屏幕上横着一条短信，点开一看，是一张照片，并无文字。照片上那只黑珍珠耳钉象初生的婴儿一样静静地躺在一个宽阔的手掌里。

　　她在手机上敲了几个字：能否快递给我？按下了发送键。

　　眨眼间就有了回复：地址？

　　林曼想了想，将公司的地址发了过去，又添上一句话：请到付。

　　林曼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她又点开那张照片。那只手掌脉络清晰，线条流畅，川字纹在虎口上方汇流成河，平静而壮阔。她又摊开自己的掌心，细纹交错，荆棘丛生。爸爸常说一个人的气象全在一掌之中。果真如此吗？

　　六点钟刚到，苏琦拉着林曼急匆匆走出了办公楼。她一脸雀跃，象只欢快的兔子，又象探囊取物的猎人。林曼忽地停住脚步，她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的陆昕。

　　苏琦也停了下了，一脸研究地望着陆昕将一个粉红色的信封递给林曼。

　　“我正好路过，顺便送过来了。”

　　林曼道了声谢，陆昕笑了笑，转身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

　　面对苏琦连珠炮似的发问，林曼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将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苏琦这才满意，又不怀好意地笑道：“他的眼神不对，这下有好戏看喽！”

　　林曼瞥她一眼：“专心去买你的东西吧！瞎操心会长皱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