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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缘起 ...


  •   我喜欢拉一张竹椅卧于林中。每当风起,满树的桃花摇摇飘落,触到脸,滑过手,轻轻柔柔,似乎很久以前有只手也是如此抚过我的脸庞,牵起我。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多久?手的主人是谁?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喜欢透过褐色稀疏的缝隙林往外望。林中没有路,但迷路至此的客人皆来自彼方。

      我想,我是在等人。却不清楚自己要等的是谁。
      我想我等的是一个女人。年纪或许跟那次路过的武姓女子相当,眉宇间有着隐不去的尊贵,可眼中应该总是含着暖暖的笑意。
      我又想,我等的应该是一个男人。没有那二话不说就冲过来动手的男人的暴躁,只要在他身边就能很安心的沉静。
      或许我等的是一个青年,好似现在缓步走近的男子。可步伐不若他这般沉稳,又轻诺无声;应该是轻快地,是喜悦地,急匆匆地,似乎下一步就会将我抱住举起。
      是谁呢?我等的人是谁呢?
      我想了很久,可是已经记不清了……

      风呼得疾了阵,催得花雨一阵急促纷乱,本为极淡的粉色迷乱了眼,叠叠重重艳了一片,待到风徐才又重新淡了下来。粉的是花,翠的是叶,影影绰绰间,一袭红衣缓缓步近。
      乌黑的发由一缕长带整齐束起,合着衣衫紧贴笔挺的脊背。发稍衣角处,间或滴落清色的水珠,透起薄薄的冷气。
      三渡川的水?
      我愣了愣。来往的客人中,不乏收拾干净的,却尚无一位能将一身血腥洗净得彻底如他。
      彻底得,不似方才通过万世炼狱。
      男子也愣了愣,他抱拳在胸,一鞠,道:“在下展昭,见过前辈。”

      一个人在林中坐得久了,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清了。
      一个人在林中坐得久了,我开始喜欢取勺水,烧壶茶,请偶尔路过的客人坐下饮一杯,聊一聊。
      只是不是每个客人都有付好脾气,像眼前这般温润谦逊的更是独一无二。他撩袍坐下,捧杯略啄。一声轻叹自他咽喉深处逸出后,暖色爬上了展昭嘴角含笑的脸庞。

      茶过三巡,展昭复道:“多谢前辈赠茶。晚辈迷途偶经此处,若有扰到前辈之处,还望前辈见谅。并渴请前辈指晚辈一条前行之路。”
      “不急。陪我聊聊。”壶口斜点,杯添八分满。难得遇上一个会跟我饮茶闲谈的客人,怎能轻易放走。
      展昭有双好看的眼,黑白分明,简单如沉静的湖水,风一吹便皱起波纹。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猛地道出他的急迫,复又渐渐平复。
      “前辈想与晚辈聊些什么?”
      聊……什么?
      很久没有与人闲谈,一时间竟不知能聊何物。

      “……就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吧。说说为何你要经万世炼狱。说说你为何浸了三渡川,饮了幽泉水,还急着要走。”耐得下性子坐下的客人不多,却也不是没有。只是这茶啊,展昭还是第一个敢饮的。

      三渡川刺骨冰寒,沾一捧,往事消一分。
      幽泉水清甜沁暖,一啄一逝,前缘尽灭。

      添壶新茶后,展昭的故事伴着他不急不缓的嗓音慢慢展开。
      “晚辈乃家中独子,自幼从家师深山学艺,憾父母早逝,生前甚少侍奉膝下……实乃不孝……晚辈年少艺成,守孝期满,便游历天下。得江湖朋友抬爱,赠一别号。某日,晚辈偶救三书生于猎户陷阱中。隔年再遇,蒙圣上错爱,赐号……”握杯的手指紧了紧,续道:“『御猫』,封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借调开封府尹包大人座下。”
      “松江往西有岛陷空,五位岛主乃结义兄弟,江湖人敬其五人侠义送『五义』称号,又称『五鼠』。晚辈的赐号恰巧犯了五义的忌讳。五义中的『锦毛鼠』白玉堂性烈随心,闻晚辈赐号后,入京借开封府三宝,留信邀晚辈前往陷空岛一聚,切磋武艺。”
      “江湖朋友相互切磋武艺乃是常事,奈何晚辈当时已入官门,行事当以公务为上。幸包大人开恩允假,晚辈方能前往陷空岛赴约,顺带携回借出之物。”
      言及此,展昭半敛眼睑,眸中熏开暖暖的笑意,连带嘴角微扬的弧度也染上温度,半干的发丝随风在空气中浮动开细微的幅度,撩拨开桃花飞舞应属季节的气息。
      我张开手,捞了片飘舞的粉色,指尖稍稍用力,柔嫩处就能掐出沁泌的芬芳。
      “……白玉堂……曾是晚辈的知己好友生死之交,晚辈的后背交付与他,即便身处危难险困之时,晚辈也有逆转乾坤反手一拨的信心……”

      『曾是』一词用的凭得微妙。曾经是,即后来不是了。
      从『不是』到『是』的过程可以很简单。简单到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可托心。也有可能很艰难,救命之恩教授之情千年相交也换不到多一寸的信赖。
      喉咙不知怎的紧涩难耐,连带咽下的茶也淡得索然无味。
      反之呢?
      我乎得很想知道……
      也许,其实,反之也有可能来的更加简单……

      展昭口中的白玉堂是一个性嗜白衣的华美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张狂得视世俗礼法为无物,尊的敬的皆是心中所认。
      如此一人,认了,爱了,便一无所顾了。

      金銮殿下,抗旨拒婚的话音清亮坚定,听不出一点亵渎,找不出一丝嬉闹。

      ——白玉堂一介布衣,入不得朝堂高庙,攀不起金枝玉叶。更何况白玉堂心中早已认定展昭一人!今生今世除他之外,绝无再有成婚的可能!

      “……视为知己的生死兄弟却对自己存了别种心思。割袍断意也在情理之中。”
      “非也。白玉堂虽说对晚辈不是单纯的兄弟情谊。可这份相知是真,关怀不假。晚辈虽对他无男女之爱,却有兄弟之情,知己之意。晚辈管不得他人所求,却明了自身所欲。何况白玉堂虽将对晚辈的爱意誓之于众,却未曾做出任何令晚辈难堪之举。晚辈很庆幸生前能得一知己如玉堂。”
      有展昭的地方,便有白玉堂。
      月下饮酒,风中赏雪,策马江南,断案除奸。
      说不得没有风花雪月,男儿豪情却是满满充斥展昭的话语中。

      怒骂随心的白玉堂,行事狠辣的白玉堂,肆无忌惮的白玉堂。活着时烈得像刺目的阳光,容不得旁人忽视。就是死,也如泼墨夜幕上的烟火,灿烂夺目。

      ——猫儿,白爷爷没得再见机会再逗你只木头猫了,最后一刻就从了我了吧~

      白皙的面容即使染了血,也俊俏动人。少年嘻嘻一笑,趁臂中人愣神的刹那,猛地欺上,疯狂地掠夺彼此口中的空气。
      待得展昭回过神,怒气方生,潜入冲云霄夺取的盟书已被白玉堂塞入他的怀中,随即紧接挨了一掌。
      胸口的痛,掩不掉耳边肆虐的风啸和爆裂的声响,模糊不了随后冲天而起的火光。
      落入河中的展昭险险地捡回了性命。
      白玉堂轰轰烈烈地炸了冲云霄,却再也没回来。

      茶水展昭喝了一杯接一杯。
      良久,方继续说道:“……晚辈初出江湖时,曾与茉花村丁家三女定有婚约。劫后,晚辈不忍再累女儿家青春,休假半载,奉旨完婚,顺……养伤。此后,晚辈再无难解的劫难。时年大宋,虽边关时有骚乱,可外有名将坐镇,内有清官理政。襄阳王内乱平定后,社稷安稳。至晚辈离世,夫妻举案齐眉,膝下独子聪慧孝顺,国泰民安。阎君大人称晚辈一生不负于人,出殡时,哀恸者多于欢喜者,下世可投个好人家。然……”

      也就这一个『然』,让一抹清澈干净如他的魂魄弃了一世富贵,毅然坠入万世炼狱。

      “然……晚辈没想到在奈何桥轮回门前,再见到了以为早该投胎转世的故人。”

      ——展昭,白玉堂生前的倾心相爱可换回你的片点回应?

      白衣轻飘,少年郎比女儿家更为俊俏的脸蛋嘻嘻拉开依旧的调笑。惹得展昭恍惚间忘却了自己身处的是阴冷的地府,而不是翠绿熏染的烟雨江南,不是烈火冲天的冲云霄下。他一震袖,一蹙眉,咬牙嗔道:“白老鼠,少说浑话!”
      怪不得展昭有一如往日的错觉。但见少年笑颜不改,手臂一贯不老实地攀上他的肩头,凑近他的耳边,喷到耳际的呼吸,炙烈似火。

      ——猫儿啊猫儿,白爷爷早知道你这只小气猫不解风情得很。无妨,反正永生永世,你将无法忘却我白玉堂。

      耳垂一痛,展昭一侧头,唇瓣第二次被白玉堂掠取了温度。
      展昭熟悉的白玉堂是光芒万丈的,是率性傲然的。就是哭,也哭得坦荡无谓,容不得小看怜悯。白玉堂的眼中从未像此时这般失了光彩,一身琉璃白,透明了尘埃,轻轻一碰便如霜露自展昭的指缝间,流逝……

      我抿着茶,隐约忆起很久以前,似乎有一个脱跳的少年儿在跳下幽泉前咬牙切齿地自语。

      ——死猫臭猫木头猫,白爷爷敢用十世转生换取你一生平安,就不怕再用万世炼狱博你生生世世的刻骨铭心!

      展昭放下杯,拨剑立起,清声道:“展某一生不负于人,也容不得他人相负。展某自问对白玉堂倾心相待,生死相托。不想却换来他生生世世无法自此生记忆超脱的报复。此仇不报,展某不愿再入轮回。故此,望前辈能给展某指明一条通往幽泉的道路。”
      我抬臂朝后一指。瑟瑟叶舞处,咕咕涌出一汪清泉,波澜扩散,仅丈余宽,却深不见底。
      展昭微愣,随即抱拳鞠道:“多谢前辈指引,前辈大恩,晚辈感激不尽。”黑白分明的双目清澈明亮,波澜不惊。“晚辈身无长物,除脑中回忆和一身才艺,其余的前辈尽可全然取去。”
      我挥挥手,对展昭唤道:“来,你过来。”
      展昭垂剑身侧,单膝跪在我身前。我一伸手,摸摸他半湿的额发,五指收拢,拢起一团光芒,轻道:“去吧,这就是我要的报酬。”
      他倾下身,前额重重磕在地上,抬起头,继又重复,如是,三下。旋即起身,毫不犹豫地跃入泉眼。

      地府之下是幽冥地狱。
      幽冥地狱之下是万世炼狱。
      通往混沌之源的其中一条道路便位于万世炼狱之下。

      混沌之源本没有桃林,我来了之后,才有了桃林。
      桃林深处本没有幽泉,寂寞到了极致,便有了幽泉。

      路过的客人,借道的,留下了酬劳;另有图谋的,化做了新的桃树。

      穿过幽泉,可往任意时空。
      泉成之后,我却从未使用。
      我不止一次立于泉旁,纵身欲跃,却移不动脚步。
      我……透过泉眼……除了漆黑,看不见其它。

      我喜欢拉一张竹椅卧于桃林深处,在那等人。
      可我已经记不清在等的是谁。
      仅记得,唯有我的离开,才是他们的幸福。

      每每风起花舞之时,我常恍惚能见一粉嫩的女孩,笑容甜美,脆脆地喊着我:“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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