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谢桥一夜话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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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倍晴明还没有失忆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几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他身边的式神大多天真懵懂，或者内心有不可触及伤痛，他认识的那些贵族，或是有求于他，或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身为白狐之子却又做着阴阳师的工作，他一直恪守着自己强加于自己的道德和责任，游离于人妖两界，若即若离，温和的表象下实则浸透疏离。
谁也走不进他的内心，他也不曾去窥探谁的内心——或者说，人心的丑恶，他实在太懂了。
于是那个时常在月下展翅而来的身影成了他生活中不多的期盼。
当记忆回来之后，晴明便想起了他们之间的酣战，想起了一个有一个的月夜叙话，想起那清透纯粹的瞳仁，想起他飞向天际时散落一地的黑色羽毛。
——当年的阴阳师，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它捡起珍藏的呢？
如今的晴明猜不透当年的自己——连现在的自己也猜不透了。
“晴明……”一只手制止了阴阳师弯腰的动作，“酒吞童子再院子里等着你呢。”
青年贵族的提醒让他恍然间惊醒，晴明若无其事地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未散乱的衣服，在好友担忧的目光下一步一步回到庭院。
上一次来到晴明的阴阳寮时，酒吞曾经问起过一件事情：
“我听说许多阴阳师会用召唤术招来各种妖鬼，已故的大妖也是可以的……”
“话是这么说，只可惜……”安倍晴明无奈地叹了一声。
“只可惜什么？”
阴阳师用折扇掩住嘴角，目光望向庭院里辛勤扫地的帚神和敲锣打鼓的天邪鬼一家，语气缥缈：“只可惜玄不改非、氪不救命，如此罢了。”
他的神色分明平静，酒吞童子却不知为何看出了几分酸楚几分凄苦，还有几分自嘲。酒吞虽然听不懂这话，想来是戳到了阴阳师的伤心之处，便也不再提起此事。
这次再见到安倍晴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晶亮的碎片，问道：“倘若有这个，你能召唤到茨木吗？”
阴阳师沉默了一会儿，复又说道：“我还是那句话，玄不改非、氪不救命，虽然能召唤出来，但天晓得他还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茨木童子？说不定早已经忘却前尘，实力尽失。”
酒吞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不过是他的一块灵魂碎片，如果能找齐的话……。”
“那就去找，”酒吞没有等他把话说完，“我大江山妖鬼众多，难道还会找不齐吗？”
安倍晴明摇了摇头：“哪有这么简单，他的灵魂碎片，一定藏在和他有关的事务上。”
“和他有关的事物，不就那么些吗？”
“身为一方大妖，即使死去了，他也不会允许随便什么人轻易触碰他。”
“是……找不到的意思吗？”
“不，我想被他所认可的酒吞童子你可以做到。”晴明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只有你，也只能是你。”
在这一刻，酒吞童子突然意识到，如果安倍晴明真心诚意地想要说服一个人的话，谁也无法拒绝。
他愣了一下，而后朗声笑了笑：“你说得对，只能是我！”
说完便化作一阵狂风，瞬间离开了屋子。
晴明看着鬼王远去的身影，神色有些复杂。半天忽然怔怔地出声：“如果我死了……”
茨木死后有大江山的鬼王为他来回奔波，黑晴明死后，爱宕山之主为他固执地守候，那如果他死了呢？
半晌，他拿折扇一敲脑袋：“真是魔怔了。”
如果他死了，便化作湮尘散去，不恋红尘、不入轮回，这世间千般欢乐，万般苦楚，终是留不住啊。
“这样就好。”
这样说着的阴阳师并未发现，他瞳孔中不知何时染上的猩红悄然退去，也没发现在庭院外沉默徘徊的身影再一次悄然离开，唯有几片的轻羽在夕阳中摇曳飘落。
反而是在庭院中摆袖起舞的红叶毫无预兆地停下了动作，半天才下定决心追了出去。
“大天狗大人，请留步。”
大天狗有些诧异地看着追上来的红叶，想到曾经在黑晴明手下共事一场，便也应了她的请求。
“何事？”
爱宕山的主人漂浮在空中，他身上所拥有的高贵矜骄让大多数妖鬼不敢直视，唯恐损伤了他的威严。
“大天狗大人，红叶有一事不明，”红叶微微抬起头，目光直视这位大妖，“您追随黑晴明大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大义。”大妖冷淡地声音响起。
“那您的大义，便是生灵涂炭，人间不复么？”
“你在质问我。”
大妖带着愠怒的威压压得红叶几乎站不住，可她仍然挺直了脊背，倔强地看向大天狗。
“红叶只是好奇，所以请求大人解惑罢了。”
“我的大义……”大天狗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惜败于安倍晴明手下的事情。
那时安倍晴明并没有把不请自来的他驱逐，反而邀请他喝酒。
酒是来自海外大国的佳酿，醇香悠远。
大天狗喝了一口，而后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是人妖混血，为何要作为人类存在？若你堕为妖鬼，将会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
彼时阴阳师只是淡笑着摇了摇头，举起了手中的杯盏：“因为有人告诉我，人类之躯，正是因为弱小和短暂，才会如此精彩。”
看看平安京的笙歌燕舞，华服美饰，那来自东土大唐的诗词歌赋和灿烂辉煌，人类是多么弱小又多么贪婪的存在，正是他们那与弱小不匹的欲望，才会有如此华美纷呈的世界存在。
“那个人是如此热爱人类，又是如此热爱这一方土地，便向我要了一个承诺，一个关于有生之年的承诺。”
大天狗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只明白了一件事——但凡安倍晴明或者一日，必然是要为了守护这个平安京而劳碌的。
——可这是不行的。
作为曾经的神明，他也曾信奉正义，守护过一方人类，为他们抵御妖鬼的入侵，也曾将座下的小妖们打理得秩序井然。
那些人类开始感激，而后渴望更多。他们从祈求灾难的远离，到期盼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最后渴望一切生老病死离他们远去。
最后因为欲望无法满足而开始怨恨。
天灾人祸是神明也无法干预的东西，是这个世界固有的秩序。可是人类永远也不会明白。
终有一日，他失去了人类对他的信仰，并被视作贪图供奉无所作为的邪秽。
“总有一天，”他记得自己对喝到半醉的阴阳师这么说道，“你也会和我一样，无法容忍他们永无止境的贪欲，变得厌倦和憎恨的。”
“那便等到了那一日再说吧，”阴阳师笑了笑，“我只知道无论如何，我也会践行我的诺言。”
一语成谶。
大天狗料到了安倍晴明的堕落，安倍晴明也料到了自己对平安京的守护。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形式。
所谓黑晴明，不过是安倍晴明身上承载着对人类厌恶和憎恨的那一部分感情，不仅憎恶人类，也憎恶这个束缚了自己的承诺，执着地想要平安京。
恰在这个时候，他遇上了闻讯寻来的大天狗。
就如酒吞童子所言，如果安倍晴明真心诚意地想要说服一个人的话，谁也无法拒绝。更不用说大天狗本身就有着对人类的厌恶。
相似的理念，语言的蛊惑，再加上一些精妙的咒术。
一拍即合。
打开阴界大门，让妖鬼统御世界的想法一旦滋生便疯狂地充斥了整个内心，直到黑晴明死后，大天狗才从消灭人类的魔怔中清醒过来。可他依旧对这人世间感到厌倦，依旧不愿认可那个偏安一隅的所谓“白晴明”。
——他不是安倍晴明。
大天狗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人类有多么丑陋多么贪婪，真正的安倍晴明一清二楚。他一边作为阴阳师守护人类，一边又同那些贵族们周旋，制约他们不要打扰魑魅魍魉的世界。
不会像现在一样无所作为，只是把自己的阴阳寮当作万事屋，解决那些送上门来的委托。
——我决不承认他是安倍晴明。
他脸上的表情把一切都告诉了红叶，她和大天狗，曾经为谁才是真正的安倍晴明而迷茫挣扎过，甚至不慎被黑晴明迷惑了心智，用了很大的代价才想明白一件事情。
他们都是，又都不是。
她只知道一点，那个优雅的，看似淡漠实则温柔的阴阳师，正是怀着保护平安京、决不能伤害人类的想法，才将心中的黑暗和憎恶驱逐出身体。
黑晴明正是安倍晴明所不敢面对的、自己的恶念。
也是他无法否认的，自己的一部分。
彼时的安倍晴明还没想通，这世上本无绝对的黑与白、对与错，也不明白只要自己活着一天，黑晴明必然会存在——因为那他自己。
正是清楚了这一点，红叶才明白，黑晴明从来不会被杀死，而是她的晴明大人啊，经历了怎样痛苦艰难的磨砺，才鼓起勇气去面对去正式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那个一点也不光明磊落，充满恶念的自己。
所以不是黑晴明被杀死了，而是她的晴明大人啊，成长了。
不知道咽下多少血和泪、悔和痛，艰难地痛苦地，成长了。
——可大天狗不知道这一点。
她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声：
晴明大人，你可知大天狗是何等冷傲又固执地大妖。
“红叶知晓了，大天狗大人，请慢走。”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计较有些无趣，立刻结束了这场无人知晓的会晤，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晴明的阴阳寮中。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谢桥一夜话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