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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似是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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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起,阿绫身后就多了一个小尾巴,阿绫叫他希次郎,虽然很想像海盛他们给他起个宋国名字,最后还是作罢,这个孩子,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真正的亲人身边。
对于阿绫心中的想法,未满三岁的小家伙自然不知道,除了刚开始对于陌生环境还有些不安,哭过几次,但很快就适应了下来,而且每天有好吃的东西,干净的衣服,舒适的被褥,不用再睡草垛吃冷饭东躲西藏,也不用害怕讨厌的虫子和野兽,可以说是彻底进了福窝。没过多久,希次郎的身形就比刚见面时扩了一倍,不过好在小东西很结实,不是那种满身都是赘肉的肥嘟嘟,每天跟着小松后面嘻嘻哈哈乱跑,倒是开心的紧。
罢了罢了,就当多一个儿子养吧。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这般轻松,有一天,年岁渐长的海盛终于忍不住问道:
“您,就不害怕吗?”
阿绫看看儿子,笑了一下。
她明白儿子说的是什么,晴子现在一提源家那两个兄弟,尤其是源义经就咬牙。
“当年您怎么对他们的?现在竟然来打您的婆家!”她不止一次这么说。
一开始阿绫只是一笑了之,到后来听烦了,就反问女儿:“那你想让他们怎么办呢?”
晴子语塞,对啊,他们该怎么办呢?不想一辈子做囚徒,不想一辈子寄人篱下,那就只能奋起反抗,尤其是像他们这种待罪之身,尤其是源赖朝,如果不是北条家存心隐瞒,他连拥有孩子的权利都没有,仅仅因为他是个囚徒,或者说,因为他是当年能跟平家并称双壁的源家嫡长子。
“因为他们是源义朝的儿子,所以只有两条路,要么就这么等死,要么就奋起一搏。而且就算他们不想怎么样,有的时候别人也会拿他们作文章,或者,拿源家做文章。”阿绫微微一笑,“知道当年鹿谷一事,那位大天狗想拿什么来做旗子吗?就是曾经的源家。”
晴子咬咬嘴唇,看着院子里嬉戏的孩子,不说话。
“对于他们而言,平家,是他们必须要推倒的一座大山,说的绝情一点,这跟为父报仇没什么太大关系,源义朝是被人出卖自杀,不是平清盛派人动的手。那个时候牛若才多大?话都不会说的一个娃娃,懂什么?”阿绫懒懒地靠在垫子上,“这跟复仇无关,更多的,是不想这么过一辈子。但如果源家想要出头,平家必须倒。而且在他们心里,平家就是平家,不是我的婆家,他们从未把我当平家人去看,你信不信?”
晴子想想,点点头,“那倒是,否则义经哥不会与您情同母子。”
“绫姨绫姨!”一声声稚嫩的呼喊将她从回忆里拽了出来,她看着手里拿着花朵,一脸兴奋跑过来,小脸红扑扑的希次郎,只见他把小手一伸,“绫姨,花,好看!给您!”
“好啊。”阿绫接过来,亲亲他的小脸,小家伙开心地笑着,腻着她要抱抱。
看着怀中的孩子,阿绫仿佛了看到他父亲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喜欢在她怀里撒娇,喜欢跟着她后面叫阿绫姐姐。
凭心而论,她没有怪过源家那几个孩子。对于希义,在她心里还是那个愿意跟她撒娇的大娃娃,那个哭着喊着要母亲的孩子,那个即使被舅舅出卖,还知道保护妹妹的小勇士,那个身在流放之地,却也开朗直率的阳光少年。包括赖朝也好,义经也好,他们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从未把他们当成敌人来看待,在她心中,他们跟平家那几个兄弟是一样的,她希望他们都好,但生在乱世,上天决定了,他们必须要兵戎相见。
“到时候,再说吧。”她轻声说着,“现在,我真没有办法不管他。是怀念也好,愧疚也罢,我没办法放着他不管。”
海盛叹口气,摇摇头。
“而且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拍拍小家伙的屁股让他去玩,阿绫对儿子说:“今天你宗盛叔父跟我讲,源义仲的大军他们挡不住了,他决定带着平家众人还有法皇今上两位陛下一起退守西面,让我们尽快离开。”
“阿绫姐,您带着孩子快点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还记得当时,宗盛颓然坐在那里,口中喃喃道:“平家,平家……”
“我明白了。”海盛叹口气说:“人已经都撤走了,只要您一句话,咱们也可以很快撤离。”
“那次,我问萩子,她想怎么办?是跟着丈夫和公公一起走呢?还是跟着我们走?”阿绫幽幽问道:“你猜她怎么说?”
“不必问,她肯定是跟着清宗一起走。”海盛苦笑着说:“萩子这个孩子,看似柔顺,其实倔强的很。而且清宗对她很好,她自然不肯离他而去。”
“你说得对。”阿绫无奈一笑,“也罢,我已经在她身边留了暗卫,一旦有不测,自然会护得她平安。”
“晴子也没有要走的打算,”海盛说:“自从以仁王那事结束后,晴子就开始训练府上的家丁和侍女,现在那些人几乎人人都能舞刀弄棒。而且她还暗地里挖工事,购买箭弩,甚至,”他压低声音,“从宋商那里购买火枪。这绝对是要与源义仲硬拼啊!”
“笨!”阿绫暗骂一句,“你有人,人家人更多!她这是在找死!”她吐出一口浊气,“不过好在她男人很机灵,不会去硬碰硬。”
“是。”
“你赖盛叔父,还没有消息?”
“还没有呢。”海盛说:“应该……不会有事吧。”
阿绫看着池塘里衰败的荷花,“但愿吧。”
寿永二年七月中旬,已经被源义仲逼的走投无路,再也无力支撑的宗盛带领族人和两位至尊放弃京城,打算向西撤退。而早就跟平家撕破脸的后白河却在背后插了宗盛一刀,七月二十五日,在已经有跟源家合作打算的延历寺僧人帮助下,这个大天狗私自带领近臣返回京城,给了宗盛沉重打击,与此相比,维盛等小松家的私自逃离都已经不算什么了。精神甚至已接近崩溃的宗盛一把火烧了平家的大本营六波罗,带着安德天皇等人仓皇而逃,甚至都没有通知尚在前线的赖盛,这也导致了因为不仅没有后援,还跟本家失去联系的赖盛不得已返回京城,投奔自己的岳母八条院夫人。也因为八条院夫人的面子,后白河对他格外宽容,让他放心留在八条院夫人身边,源义仲那帮人自不会伤他分毫。这与同时请求后白河庇护,而根本不得召见的小松家代表资盛简直是天壤之别。也因此,没有得到承诺的小松家不得不跟着宗盛,一起去了西面。京城,彻底成了源义仲的天下。也就在同时,彻底摆脱平家的后白河终于扬眉吐气,发布旨意,白纸黑字写明“前内大臣携幼主和三件神器私逃”,就这一句话,曾经显赫的平家一下子变成了反贼,人人追讨的对象。
阿绫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在去陆奥的路上了,听说这些事情后,叹了口气。
“娘,现在那些人都说,赖盛叔父背叛了平家,您也这么认为。”小松好奇地问。
“我不这么认为。”阿绫摇摇头,“他怎么会背叛平家呢?但他也不能等死啊,那个时候他既无援军,粮草也断绝,而你宗盛叔父却也没有与他联络,任谁都会认为自己是弃子。他那么做,只是想活下去而已,而他活下去,也许能保护更多的人。”她看着儿子,“小松,你记住,战场上不畏战死的人固然勇气可嘉,但如果活下去能做更多的事,帮更多的人,即使身负骂名还要在人世间挣扎的人,难道就不能成为勇士吗?”
有些看官可能奇怪,这阿绫不是打定主意要退守博多回到宋国吗?怎么又去陆奥了?两个地方可是正好两个方向啊。其实阿绫原本也是这个打算的,可谁料到要出发的前一天,一封来自陆奥的信打破了她的计划,信是藤原秀衡亲笔写的,说自己身患重病,恐怕时日无多,希望临终前能见她一面。秀衡对自己亦师亦友,当年若没有他也就没有现在的自己,见他言辞切切,阿绫也很伤感,便决定让孩子们先去博多,自己去看望秀衡后再去与他们会合。海盛苦劝不得,只能留下身强体健,有对战经验的一些家人,让他们一定保护好自己的母亲。本来阿绫打算让小松和希次郎也跟着去博多,但小松不同意,说哥哥不在自己就是唯一的男人,要保护娘亲;希次郎也哭着喊着不要离开绫姨,没有办法,只能带着他们两个一起上路。
“绫姨,”希次郎紧紧抱着阿绫,“我们要去哪里?”
“先去陆奥,去看绫姨一个朋友,然后去博多。”阿绫掐掐他的小脸。
“哦。”小家伙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两下。
看着希次郎,阿绫犹豫一下,开口道:“希次郎,我们路上,也许会遇到你父亲哥哥的人,那个时候,绫姨会把你交给他们,你就跟他们走,好吗?”毕竟越往东走,越有可能走到关东武士的地盘,也就是源赖朝的地盘。
希次郎眨眨眼睛,“那绫姨呢?绫姨跟着希次郎一起走。”
“绫姨不走,绫姨有别的事。他们是你的家人,你要乖乖听话,不要……”
“不要!”小家伙脸色瞬间煞白,他抱着阿绫,哭了出来,“绫姨,你不能不要希次郎,希次郎会很乖的!你别不要我——呜呜——”
“希次郎,希次郎你别哭。”阿绫连忙哄他,奈何小家伙越哭越凶,只能叹口气,“好吧好吧,绫姨带着你,好不好?”
“真的?”小家伙抹着泪,“绫姨不骗我?”
“嗯。”
“我最喜欢绫姨了!”小家伙高兴了,抱着阿绫亲了又亲。
阿绫抱着他,心底叹了口气。
“那个,绫夫人?”这时,领路者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一脸尴尬,“那个,小的无能,领错了路。”
“错了?”阿绫一皱眉,“还能找回去吗?”
“这个,要是找回去,更远……”
“那就这么走吧,没办法了。”阿绫拍拍儿子的头,“大概会晚多久呢?”
“这个,”领路人咳了两声,“一天吧……”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睡在外面了?”阿绫无所谓地说:“可以,反正又不是没有风餐露宿过……”
“怎敢怎敢!”领路人连连摆手,“小的知道前面有一庄户人家,可以在他们那里借宿一晚,虽然简陋,但人还是不错,很老实的。”开玩笑,让绫夫人住在外面?海盛公子会杀了我的!
“既然如此,那就领路吧。”阿绫淡淡地说。
这天夜里,阿绫一行人到了那人说的庄户人家,小木屋里,一点幽暗的灯光忽明忽暗,貌似油要用尽了。听到有人敲门,里面一阵忙乱,不多久,门开了,是一个很普通的庄户人,年纪约莫四十来岁,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看就是经常风吹日晒,握着油灯的手上都是磨出的茧子。只见他不安地看看这些外来客,出声道:“请问,几位大人,有何吩咐?”
“啊,这位老伯,我们是外地来这里经商的,天色已晚,想来借宿一宿,再讨碗水喝,不知是否方便?”领路人连忙说。
“借宿?那倒是没有问题,只是……”他犹豫地看看里屋,“我这里简陋得很,而且也没有什么可口的吃食,就怕几位大人嫌弃……”
“有口吃的就行了,我们就是填填肚子,您不用害怕。”听完他说话,阿绫笑着走近他,“至于住的地方,只要能遮风避雨,哪怕是草垛子上,也可以。”
“不敢,不敢。”汉子连连摆手,“几位不嫌弃,就随小的进来吧。”
“打扰了。”阿绫微微欠身,带着一行人跟他进了屋。那汉子一进屋,就连忙叫自己的老婆出来见客,他的妻子也是个普通的农妇,见有客人来,连忙行礼,给他们安排好住的地方,就忙不迭去做饭。阿绫坐在那边,抱着希次郎,就听身后细微的响动,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少女躲在门后打量他们,大概十三四岁,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羞涩几分好奇,身着粗布衣服,身量尚小,皮肤有些黑,五官倒可称得上秀气。
“小鱼,太失礼了,还不回去!”汉子连忙训斥,又转头对阿绫她们抱歉地笑笑,“真是,不好意思,小户人家的闺女,没见过世面,让几位见笑了。”
“这是令千金?”阿绫笑着对少女招招手,从包袱里找出一串木雕手串,戴到她的手上,“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给令千金解解闷。”
“这!这怎么使得!”汉子诚惶诚恐。
“没什么,拿着玩吧。”阿绫挥挥手。
名字叫做小鱼的少女不住地摩挲着手串,脸上浮现出雀跃的粉红,她小声说:“谢谢夫人。”
阿绫笑笑,对自己儿子小松说了什么,自己则拉着小鱼说家常。小松从母亲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包,打开清点一下,重新包好,拿着走向汉子。
“这次多有打扰,”小松慢慢地说,“我们人多,要费不少东西,这点心意,还请您一定要收下。”
“不不不,小公子您客气了。”汉子搓着手,连连后退,“就这么一点事情,不用几位费心,你们肯来我这里,就已经是上天厚待我了。怎么能收你们的钱呢?”
“您就收着吧,您家里也不宽裕,怎么能让您破费呢?”小松近了一步,硬要把钱塞到他手里。
“小公子,我真的是不能收!”汉子急得满头大汗,“其实,其实,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您母亲,是不是叫做绫子?”
小松一愣,要知道平常大家都叫自己母亲绫夫人,绫子这个名字,除了平家人偶尔会叫之外,不会有人知道的。“您是……”他狐疑地问道。
“我……我曾经是基盛大人的手下,后来,听命于小松殿……”男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虽然一直没有什么大出息,但我确实曾经,是平家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