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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夜深人寂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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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殷廉很晚才回来,军中同僚听说他进禄加官,不日将启程去别处上任,便特意摆了酒宴要为他庆贺。
安旋独自一人在房里用完了晚膳,直到就寝前才听见殷廉回来,于是她披上外袍,系好了衣裙,推门而出。
殷廉正一个人呆在院子里,他坐在昨日安旋坐过的石头上,看着夜风吹皱了一池湖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女静悄悄地走到他身边,“你今天回来得很晚。”
“是啊,你一定很高兴吧。”他回答,殷廉今晚喝了不少酒,不过这点酒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是酒坛子里泡大的。
安旋小心翼翼地在石头的边沿坐了下来,他将她看了看,“你应该回房去把门闩牢,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你希望我那么做?”她望着他。
夜风吹来,他闻到了她肌肤的清香,她应该是刚刚沐浴过,乌黑的长发上还带着几分湿漉漉的水汽,她的发髻上簪着一朵鹅黄色的小花,是她刚走进院子时恰巧看见一朵月见草被风吹落了,便顺手接过来戴在了头上,殷廉相信这绝不是她特意戴给他看的。
“不久后,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
“因为我升了官,要去别的地方上任。”
安旋微微一笑,说不清是讽刺还是遗憾,“果然,你这样的人上哪儿都能混得很好。”
“但愿如此,”殷廉无所谓地笑了笑,“所以,你也不能继续留在这儿了。”
“我明白,我……我该跟你一起离开,是吗?”安旋迟疑着问道,她觉得自己不能一直跟着他,那样下去迟早要出事,“你要去哪儿上任?”
“宛城。”
“宛城?”少女想了想,“从这儿到宛城应会路过夏江吧?”
“是,怎么了?”
“我有一个亲戚住在夏江,他或许会愿意收留我,”安旋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忐忑不安,为了避免他生气,她勉强挤出一丝笑,“那样就不用劳烦你照看我了。”
“看来你找到了一个好去处,终于可以摆脱我了。”他看着她,露出一个含混不清的笑容。
“我没有要摆脱你,如果你想见我,随时可以来找我,反正宛城离夏江也不远。”她说话时的目光很真诚,心也很真诚。
但殷廉却没有被这诚挚的眼神给打动,“你又要给我灌迷魂汤了,是吗?”
“什么意思?”安旋困惑地望着他。
“你有一张漂亮的脸,还有一张会说漂亮话的嘴,每次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人立场动摇,”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在毒泷山上的时候,你对我说了很多好听的话,让我真以为自己是个好人,可你走了之后,我仔细想想才发现上了你的当,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骗得团团转。”
他忽然转头盯着她,安旋僵坐在石头上一动也不敢动。
“我好不容易把你骗上山,结果居然原封不动地把你给送了回去,你以为我是吃饱了撑的,跟你玩个不痛不痒的小游戏?”
“你们本来就是吃饱了撑的!”安旋咬牙回敬了一句。
“所以这次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从现在起,无论你说什么漂亮话,我都只会当耳边风,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想出什么办法避开我?”
安旋没有挣扎,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因为她知道,现在只要他稍稍一用力就能将她推倒在地上为所欲为,所以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我不会想法子避开你,因为从现在起,我一点都不怕你了,我鄙视你。”
殷廉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手,他看着她,突然抽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带着快慰的笑。
她仿佛能理解这笑容背后的深意,忽然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转而用柔和的声调开口,“昨天你对我说,你只想用真面目对付我,不想用伪君子那一套,这话本来教我很生气,可我回去后细细一琢磨,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他阴森森地瞅着她
“你希望我了解你,对吗?”她微笑起来,嘴角颤动着,“你不想对我装假,因为你没有将我排斥在外,你用真面目对付我,是想让我接受你真实的模样。”
殷廉沉默了片刻,他的脸色相当阴晦。
“你很聪明,但有时候太聪明了,反而会招来麻烦。”
他说着又向她靠近,似乎想要亲吻她的嘴唇,安旋没有动,她很明白什么时候该半推半就,什么时候该奋力抗争。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吻迟迟没有落下来,他仿佛对她花瓣似的的嘴唇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情,过了许久,突然改变了初衷,只是像从前那样轻轻吻了吻她冰凉的面颊,便没有了更深一步的亲密行为。
她感到他抓住她胳膊的手渐渐松开了,两人肩并肩沉默地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
“夜很深了,你回去睡觉吧。”殷廉低声说道。
于是安旋起身离开了院子,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向自己的卧房走去。
她感到疲惫极了,好像刚刚跟人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较量,但无论如何她赢了,至少全身而退,没有受伤。
谁料走到一半,安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疑惑地回头望去,只见殷廉正大步向她走来。
少女顿时慌了神,她胡乱地琢磨着:难不成他反悔了?又觉得自己用花言巧语迷惑了他?
安旋惊在原地踌躇不定,此处离自己的卧房还有一段距离,而殷廉却越走越近,她再也维持不住镇定,提起裙裾狂奔了起来。
可惜,她毕竟是个娇弱的少女,还没跑出几步,便被人给逮住了,安旋大惊失色,她紧紧抱住回廊上的梁柱不放,生怕被他拖进了黑黢黢的屋子里。
“看看,你就这么点胆子。”殷廉抓住她的手腕,像拽只兔子一样将她从廊柱后头拖了出来。
“是你让我回去睡觉的,现在又反悔了?”她激烈地反抗着。
“我没有反悔,只是来问你一件事罢了。”他露出了讥笑的神情,“你在夏江的亲戚姓谁名谁,最好提前写一封信知会他们一声,别到时候我把你送去了,他们又不肯收留。”
“所以……你追上来就为这事?”
“不然你以为呢?”
“那我今晚就写。”她立刻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来,竟也没顾得上窘迫。
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腕,“但愿他们肯收留你,否则你就要跟我去宛城了。”
她气恼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又笑了起来,“不用担心,你一定不会如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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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旋所谓的亲戚其实是她父母的旧交,那户人家姓路,男主人名叫路训,他曾是雩之国赫赫有名的镇殿大将军,长年镇守皇宫。
新帝继位后,他告病辞官,但因雩之国长年东征西怨,与四方邻国大动干戈,正值七损八伤的时候,国中正需良将各地驻守,昭文帝暂时不愿放走这位听话又经验丰富的将领,便将他派往夏江,掌管地方兵马。
当晚,安旋将信交给了殷廉,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次日下午,宅子里的仆役将一个精致的首饰盒交给她,说是殷廉让人送来的。
安旋疑惑地将它捧回房里,小心翼翼地打开,发现里头装着一整套银晃晃的头饰,每一件上都镶着天蓝色的瑾瑜,从它均匀的成色和细腻的质地来看,应是用青金石打造而成的,价值相当名贵。
安旋随手取出一支簪子来走到镜子前比划了一番,发现无论是它的色彩还是形状都很适合自己,她意外地将它看了又看,又苦恼地将它放回了首饰盒里,低头陷入了深思。
夜里,殷廉回来的时候并没有直接去找安旋,因为他相信安旋今夜一定会主动来找他的,所以他不紧不慢地回到房里,笃定地坐下等着她。
果不其然,他椅子还没坐热,安旋便捧着首饰盒来了。
她径直走到他跟前,将首饰盒放在方桌上。
“你果然不肯收,”他淡淡瞥了那盒子一眼,“我一点都不意外。”
“无功不受禄,”少女回答,“如今我已经受了你的庇护,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怎么好得寸进尺?”
“诶,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殷廉皱了皱眉,“你是怕收了这些礼物之后,我会要你付出代价吧?”
安旋没有否认,“难道不要?”
他笑了,笑容令人难以捉摸,“且不提什么代价不代价,就这些首饰而言,你喜欢吗?”
她诚实地点了点头,“喜欢。”
“很好,”他微笑,“那就戴起来给我看看。”
“这……”她踯躅了片刻,“我拿回房戴。”
“就在这里戴吧,拿回房去你又不知道会在里头磨蹭多久。”他说着往镜子的方向努了努嘴,“你去那儿坐好。”
安旋谨慎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殷廉这种看似随意,无所用心的态度下掩盖着凶狠无情的脾气,她不想撕开他平和的表象,去跟那凶残的核心对抗,于是听话地走到镜子前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殷廉将那首饰盒放到了镜子边上,他将它打开,从中挑了一支发钗,往她的发髻上戴。
由于他是第一次给女人戴首饰,手法相当不纯熟,那支银钗松松垮垮地垂了下来,安旋不得不伸手将它扶正了。
殷廉见她自行解决了问题,便又取出另一支长簪往她头上戴,他看上去兴致盎然,像在研究一门学问似的,专心致志地给她打扮。
“你是在把我当娃娃玩吗?”安旋忍不住问了一句。
“总比当别的什么玩好吧。”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脑袋上。
安旋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配合他。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殷廉终于心满意足地收了手,他已经将首饰盒里所有的发饰都戴在了她头上,安旋抬起沉甸甸的脑袋,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蓝色的大花球。
她笑了起来,“殷廉,没想到你的口味那么独特。”
殷廉也笑了起来,他显然是故意的。
“你要我这样走出去?”安旋对着镜子左右动了动脸,满头的珠翠顿时一阵丁零当啷地乱响。
“当然不是。”
他笑着否认了,然后伸手替她将发上多余的装饰一一取了下来,放回首饰盒里,直到剩下的钗簪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美,他才结束了这个游戏。
“坦白说,”他凝视着她在镜中的容颜,“我活到现在还真没见过比你更美的姑娘。”
“这种恭维话你对多少女人说过?”她不以为然地望了他一眼。
“这是实话。”他含笑端详着她,像个专注的工匠在欣赏自己的打磨出来的作品。
半晌后,他又突然开口道,“对了,耳挂还没戴上。”
说罢,殷廉从首饰盒里取出一枚合他意的耳坠子,站到她身边,将她鬓边的长发理了理,好露出雪白纤巧的耳朵,少女伸长了秀颈配合他,她的脖子生得颀长又秀美,他为她戴上耳环时,手指无意间触及了她的颈项。
敏感的少女立刻察觉到了,她的耳根开始发热,脑海中又浮现出过去在毒泷山上,他于黑暗中轻轻吻她脖子的情形。
“好了。”
殷廉的声音蓦然打断了她的遐想,只见他退到一边,抱起双臂用赏玩般的目光打量着她,然后微微一笑,用庄重的语调开口,“接下来,你该陪我用饭了,美人。”
当晚,殷廉的心情格外的好,安旋非常好奇,她开口问他,“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吗?你看上去很高兴。”
“你盛装打扮陪我吃饭,我自然是高兴得很。”他笑望着她。
安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发现只要自己顺着他的心意,既不顶撞他也不逃避他,他还是非常好说话的。
所以,在接下去的几天里,她开始用他送的首饰和衣裳仔细打扮自己,好让他每天回来时都心情明朗,只要殷廉心情好,她就能平安地度过那一天。
这原本只是她采取的自保之策,可当她看见他那双阴沉的,对什么都不以为意的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惊喜的神情时,她竟也会跟着变得欢欣起来。
安旋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困惑,于是她一边琢磨着他,一边又琢磨着自己,可惜她尚未琢磨出什么名堂,一场意外又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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