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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追和尚是件难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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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祈月国的庆安公主,竟会栽在个和尚手里。
她怎么就看上了他呢?
不论是着火还是地震,总能纹丝不动维持着冰块似的神情,仿佛世间万物没有什么值得他分神的孤傲姿态。
呵,当真是个冷清且无趣的人。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
面前的聂清远正用他纤长的手指,缓缓翻过经卷。
辰时一刻,他的脸被秋末的雾气笼罩,将偶入的光,拆得斑驳离碎。
口中诵念的经文,在空气里琢磨了一番,等传到李隆苑耳中时,已被镀上了厚厚一层光晕。
像被蛊惑,她不由开口道:“阿远穿白色最是好看,昨日那身怎么不穿了?”
聂清远翻阅经卷的手一时定住,却未抬眼:“拿去洗了。”
“哦……”
他语气冷淡,透着说不出的疏离,李隆苑难掩失落,但还是安慰自己,不是早该习惯了么?
不论是初次见他,还是熟悉之后,这些年,他都一如既往的冷淡。
“阿远,冷不冷?”李隆苑礼貌地询问,被手炉捂热的双手,毫不客气覆到了聂清远手上。
突然的触碰让他瞬间变得僵硬,她将头倚在他肩上,假装感觉不到他的变化,闭目掩去嘴角的苦涩。
“阿远,你接着念吧,我听你念,顺便帮你暖暖手。”
“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著地……”
诵经的声音温和平稳,殊不知,诵经的人趁着翻页停顿时,悄悄咬住了舌头。
反复几次,直到嘴里泛起血腥味,仍无法忽视那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像是茉莉花掺着新摘茶叶的甜涩,李隆苑身上特有的香气,此刻正横冲直撞往聂清远的鼻子、脑袋、心脏里钻。
总会厌倦的吧,聂清远如此想着。
不如说这两年里的每一天,他都这么想,可每当他以为李隆苑就快坚持不住的时候,不出几日,她又会鼓起精神更加倍待他好。
他去哪儿她就要跟到哪儿,若躲着不见她,她就到住处寻他,拿出不符合公主身份的耍赖本事,赖着不走。
吃饭要和他坐在一起,他抄经,她就在边上研墨......加上晨间给她上早课,一日里,除去休息,他几乎都和李隆苑在一起。
她这么缠着他,对他好,好到让他有些害怕。
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让她如此用心?等时日再长些,等她醒悟过来,肯定会觉得恶心吧......后悔这份真心,居然用到了他这个肮脏不堪的人身上......
“公主?”
被李隆苑紧抓住的左手上,不断有暖意涌来,听到犯困的她,呼吸声渐渐平稳,聂清远才敢出声唤她。
看来,是睡着了。
空出的右手这时有了动静,缓缓挪到李隆苑鬓边,小心替她理了理散落的发丝。冰凉的手不慎碰到她温热的面颊,聂清远自己先吓了一跳。
“好冷啊......”
肩上人不满的嘟囔了一句,聂清远着急收回的右手一下子被李隆苑握住,她想了一会儿,干脆将他的双手分别塞进袖口,环上他的腰。姿势局促却无比亲密。
“我的手很凉,会冻着你。”
终于不叫她公主了,李隆苑忍不住嘴角上扬,越发搂紧他的腰,不许他退却,还得寸进尺道:“我知道很凉,所以帮你取暖,要是阿远肯抱着我,我一定不会冻着。”
抱她?
连简单的肢体接触,都只敢在她睡着后偷偷进行的人,怎么敢伸手抱她。
可如果,他伸手了呢?
良久,聂清远才从她袖口一点点抽回双手,想试着去抱抱她,怀里的人却先一步起身。
尚余暖意的精致手炉落到他手上。
“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阿远,我先走了。”
让他抱她而已,又不是要他的命,至于这么为难吗?不抱便罢了,等了这么久,居然把手也抽走了......
李隆苑越想越气,疾步推门走了出去。
聂清远茫然无措的留在屋内,是不是他哪里做的不好,惹她不高兴了?否则她不会突然离开……
他仔细检查着每一处被她碰到过的地方。右手食指处两颗不起眼的冻疮,如刀刃剜入眼底。
“果然……”
自以为找到症结所在,他漠然将右手紧握成拳。
明明来前已经用热水泡过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李隆苑会拉起他丑陋的右手……
他该推开她,他该拒绝她,而不是贪恋她的温柔,又将一处丑陋暴露在她眼前。
右手被用尽全力捏扯,手背很快泛了红。
桌上放着李隆苑用过的茶杯,里面有她没喝完的茶水,聂清远想拿过来,但手颤抖着打翻了茶杯。
他愣了愣,茫然一笑,随后拿起茶壶把茶水倾倒在腿上。
茶水慢慢渗透,直到单薄的灰色外袍底下透出那件白色长衫时,他才停手。
......
两年前,十六岁的庆安公主李隆苑,因打伤了女帝的男宠魏宁,被罚来九华山玉佛寺思过。
又因有高人指点,说公主及笄前若留在宫中必有一劫,女帝便下旨,待她及笄典礼之时,才能返回宫中。
祈月国女子,十八岁才算及笄。
整两年的寺庙生活,让李隆苑的贴身侍女流萤,不禁担心起来,生怕千尊万贵的公主吃不了这清修之地的苦。不想醉翁之意不在酒,才来了没几日,公主就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流萤,你快看!上头那个讲经的,怎么是个有头发的?”
“应该是带发修行吧,年纪轻轻,怪可惜的。“
“我要是看上他的话,算不算是同和尚在一起了呢?”
李隆苑笑得天真无邪,捧着脸,毫无顾忌的将眼神黏在了聂清远脸上。
位于上方的凤眸渐开,朝她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眼中不带任何情绪。
聂清远收回目光,快得不着痕迹,闭上眼时,思绪不禁飘回到许多年前。
那年京城,正值秋日,在朝任太傅一职的父亲,下朝后忽然带着一个女孩回到了聂府。
“清远,这位是庆安公主殿下,陛下恩典,命我在府中为公主授课,还允你陪公主一道学习,还不快过来给公主行礼谢恩!”
两侧随行的约有十来人,聂清远对着正中的公主行礼,才跪下身去,就被拉起。
他吃了一惊,顺着视线处嫩黄的衣裳往上看,一张白皙的脸庞映入眼帘。
那是聂清远第一次见到李隆苑,粉雕玉琢的脸,漆黑的大眼睛带着暖阳似的笑意看向他,是画画都画不出的好看。
生平第一次被人用带着善意的目光注视,聂清远怔住,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既是来府上学习,这些礼就免了吧。”八岁的李隆苑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你叫聂清远?以后就是你陪我念书吗?听聂伯伯说你比我大,那我叫你哥哥吧。除了念书,你也会陪我玩吗?”
手被拉住,她稚嫩的脸上没有预料中的嫌弃与厌恶,聂清远有些无所适从,而后就听聂太傅阻止道:“犬子哪里担得起公主叫他哥哥,公主这是要折煞老臣了!”
“聂伯伯为我授课,便是我的老师,他是老师的儿子,亦是我的陪读,我想叫他哥哥不行吗?”
李隆苑年纪再小也是位公主,她执意如此,聂太傅也不好再说什么。
时日渐长,互相熟悉之后,她对聂清远的称呼从哥哥变成了阿远。
“阿远,这个字念什么?”
“阿远,这是我从宫中带来的点心,你尝尝好不好吃。”
“阿远,我们来打赌吧?就赌谁先背下这篇文章,你若输了,我就在你脸上画个乌龟。”
“阿远,你会爬树吗?我不会,不如你教我爬树吧?”
“阿远,这抄写我总也抄不完,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吧,说不定听完,我就能抄好了。”
李隆苑从不问聂清远,头回见他的时候,身为聂太傅独子的他,为什么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意外听到府中下人关于他身世的闲言碎语,她也表现得毫不在意。
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只一味对他好,虽然这点好,对她来说,可能就像对路边猫猫狗狗的施舍,但对聂清远来说,却是降生到世间后的独一份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聂清远养成了习惯,要是哪天听不到李隆苑唤他,他就会失魂落魄,莫名心慌。
变故发生在九个月后,某一日,公主因身体不适被接回宫休养,那之后,她就再没有来过。
宫里来了旨意,说公主大了,出宫多有不便,已在宫中为她重新挑选老师,往后不会再来聂府学习。
接到旨意当晚,聂太傅用家法狠狠打了聂清远一顿。
“是不是你让公主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公主才会不适?还是你做了什么惹怒了公主?!我求了多少人,送了多少礼,才得人在陛下面前为我说几句好话,让我为公主授课!好好的机会就这么没了!你这丧门星,跟你娘那个贱人一样,一味只会害人!”
“公主突感不适回宫,陛下不定要如何猜想,如何降罪!若是当初让你在青楼和你娘一道自生自灭,我聂家也不会遭此一难!你这贱种天生就是个祸害!还不如今日就将你打死......”
辱骂的话落在耳中,沾水的鞭子落在身上,哪怕被打到奄奄一息,他也不觉得疼,这样的打骂,自他六岁那年被带回聂府就没有断过,他早习惯了。
只是一想到,那个成日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再也不会出现时,巨大的悲伤将他完全淹没,他蜷缩着身体,腹中一阵疼痛,疼得他快要呕吐出来,与之相比,鞭刑已算不得什么。
李隆苑离开的六年后,聂太傅与丞相勾结谋反的事被查出,龙颜震怒下旨满门抄斩。
唯独聂清远一人,突然被查出身世,侥幸逃过一劫。
听说他并非聂太傅所出,因聂太傅膝下无子,便从一青楼女子手里将他买了过来。
真真假假,由不得他说什么,聂家上下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压在身上的身世阴影,真假掺半,反倒救了他一命,但他并不觉得庆幸。
行刑那一日,他只身去了刑场,刽子手手起刀落时,聂清远对着已经断气的聂太傅尸身,诡异地笑了笑。
离开刑场,他来到皇城外,城墙百丈高,他用手掌细细摸着上面的砖石,砖石冰凉,他却觉得无比温暖。
他知道,这里头住着他最想念的人。
六岁,离开青楼,离开了那个只知虐待他的娘亲,当他来到聂府门外,他以为自己终于逃离了魔窟。
十二岁,有个人为他点亮了一束光,然后很快,彻底消失在他生命里。
十八岁,连姓氏都不能再对人提起的他,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他经历过太多离别,也习惯了离别,只这一次突生妄想,明知不可能,还是想在离开京城前,见一见李隆苑,哪怕只看一眼就好。
饿了拿馒头充饥,累了就掐醒自己,一连数日的等待他已经精疲力尽,但每到宫门打开,他又会打起精神,不敢眨眼,生怕错过见到她的可能。
可一国公主哪会这么轻易出宫,他始终等不到她。
过了这么多年,她恐怕早就忘了他。
恍惚中,聂清远终于见到了李隆苑,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阿远,你怎么这么狼狈?像个乞丐似的!好脏,我不要跟你玩了!”
他被惊醒,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禅房内。
“施主在皇城外昏了过去,若非老衲路过发现,只怕你性命不保。“
“救我?怎知不是害我?倒不如让我死了的好……”
那位救人的老和尚闻言,只是笑笑:“施主年纪轻轻,为何如此想不开?不知施主家住何处?老衲让人给你家中送信,免得他们担心。”
“没有人会担心我,我没有家,也没有家人。”
和尚叹了口气:“老衲此次入京,是为参加相国寺的法会,不日便会离京,施主既无归处,若不嫌弃可随老衲回九华山玉佛寺住些时日,等身体恢复再做打算。”
救了聂清远的和尚是玉佛寺的方丈,他随他离京,在玉佛寺暂住了下来。
方丈十分照顾他,为开解他,时常同他讲经说些佛礼,他悟性颇高,不过一、两年的功夫,竟比方丈悟得还多了。
二十岁这年,方丈劝他落发为僧,莫辜负他在佛学上的造诣,可他在俗世中仍有些牵挂,方丈收留他,又对他有恩,他只得回说,先带发修行三年,之后再考虑出家。
三年,不知道够不够完全放下一个人,后来的聂清远已能代方丈为寺里众僧讲经,他原以为日子会这么过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直到某个盛夏,寺中开始议论,说庆安公主要来玉佛寺清修,某一日,聂清远讲经时,耳边遥遥传来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
“上头那个讲经的,怎么是个有头发的?”
目光一瞥,果然是她。
她已出落得动人心魄,倾国倾城,芸芸众生中,仿佛只有她永远鲜艳夺目,只一眼便褪去了他枯槁人生中的灰色。
可他能做什么呢?此生再见到她已经很好了,他不该再有什么奢想。
他决心如常度日,再不打扰她,却在几日后,被方丈叫了去。
“庆安公主现在我寺清修,想让你教她佛礼,讲经的事可先放一放,你安心教导公主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