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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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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兄弟俩从县城回来以后,赵家小屋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漏风的木门成天敞着,屋里连灯都不舍得点,一眼瞧去既破落又昏暗,任谁都不愿往里头多瞧一眼。
有关于青瓷花瓶的林林总总仿佛是一场醒转太快的美梦,一时惊喜,一时失落,到最后终还是陷进了绝望的泥潭里,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刚开始时他们也难以相信,赵老四费尽心机藏起来的“宝贝”竟是个赝品,为此二人在回家之后又是好一通争执,彼此怪罪尽是对方的错。到最后还是春兰的一句话似一盆当头冷水,倏忽浇醒了他二人,这才让这破旧不堪的屋宇之下重又回到了宁静的时刻。
她说,也就你俩傻,把老疯子的疯话疯事都当了真。
在一通绵长的叹息里,他俩总算是将赵老四这一页彻底从自己的人生里给翻了过去。春暖花开,草色新绿,德全回到了镇上,一如既往地耍着嘴皮,德柱回到了田头,一如既往地撒着新种。一切似乎都不曾改变过,就连德柱每日扛着锄头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时,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张望一眼,就好像在那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仍旧能瞧见一个半秃的老头,一边骂骂咧咧地捶着腰,一边吃力地盘着满地的碎烟叶。
“呸!想什么呢!”德柱自觉晦气,别扭地转过头去,晃悠悠地迈向田埂,一边扭颈一边揉肩,一时之间,只觉满身倦。
而在此刻,屋里的丽丽正趴在方桌上匆匆忙忙地赶着作业,一转眼镇上的学校就要开学了。这回春兰大约也会随着他们爷儿俩一道去镇上住吧,要不然,眼下她又怎会忙着翻箱倒柜、试图从角落里头再刮出些兴许能用得上的值钱货呢?
过惯了前一阵那般吵吵嚷嚷的日子,这会儿屋里显得格外空落。吃完一大家子在一起的最后一顿饭,阿梅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收拾好了碗筷。她洗干净手,也没在抹布上擦干,光是甩着胳膊便从灶间里走了出来。方才忙活了挺久,一直窝在那窄间里头令她的胸口似有些闷闷的感觉,这会儿就当是先出来吹吹风散散心吧。
才走到屋门口,她便看见小虎一人坐在地上,手边脚边都是些揉烂撕碎的薄纸片,指头上也沾了不少黑乎乎的墨迹,手舞足蹈的,似乎是寻到了一个好玩的新把戏。娃儿的兜里直出了一截藏青色封皮,不像是家里头的寻常物什,阿梅一惊,伸手将它抽了出来,只见那是当时随老四的花瓶一道从祖坟里挖出来的一本书册。她皱了皱眉头,多少觉得有些不吉利,于是便蹲下身子、摇起娃儿那胖乎乎的小手,略略着急地凑了上去:“小虎呀,这是谁给你的呀?”
小虎并没有搭理她,而是自顾自扯着纸团到处丢,倒是屋里的丽丽抬起头来应了一声:“哦,这是叔刚才拿给小虎玩儿的。之前他还特意问了我呢,问这本书里头写的是些什么,我告诉了他之后他大概是觉得不怎么有用吧,都没吭一声直接就丢给小虎了。”
“那……书里写的什么?”
“好像都是些做杯子做碗做花瓶的方法,什么制坯刻花烧釉之类的,好多字儿我都瞧不太明白。”丽丽甩了甩辫子,垂下脑袋又把目光聚焦回了自己的作业本上,可口里却还在恋恋不舍地闲扯着,“说起来前些天我娘也曾找我看过这本书,那会儿她还问我这是不是藏宝图呢。”
屋里头静悄悄的,一时只能听见小虎咿咿呀呀的自语。他玩得似乎很愉快,脏兮兮的手沾上口水,连同嘴边也黑了一块,可他却兀自笑得很欢,扬起胳膊咧开了嘴,颊上挂着两个小酒窝,一眼看去,就像是两只月牙儿。
阿梅看了看他,又拿起书来看了看字儿。她本就不认得几个字,因而费力地瞧了两页之后,她叹了口气,终还是将那本书又一次丢回了小虎身前,然后转身离开,一抬脚又去忙别的事儿了。
不一会儿,她听见了身后传来了儿子“咯咯”笑的声音,还有一阵阵“嗤啦嗤啦”利落的撕纸声。在这一刻,她的脑中忽然浮现出老四当初在托付钥匙时那般格外郑重的神色,以及后来那句撕心裂肺的“要将宝贝传下去”的嘱托,一阖上眼,鼻息间似冒出了淡淡的血腥气,这不禁让她的胸口一紧,一刹那间又闷了起来。
她深吸了两口气,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一边还暗自揣测着,这本书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不过就算要紧又能如何呢?
撕都撕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