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纱》水寒悠

4、4、后悔

　　出乎意料地，柳芝的到来，却平淡无奇得仿若一个正常的编辑约稿一般。
　　柳芝到了叶煜韬的地盘竟然这样的平静，平静得仿佛曾经的一切都不曾出现一般。这种诡异的平常，让高拓甚至开始有些怀疑人生。
　　这样的平静就像那些曾经，那些她为了梁意与叶煜韬闹翻，在众目睽睽下口不择言，手不受控地甩了叶煜韬一耳光的曾经如幻觉一般。
　　也许时光真的能改变人，不过短短两年时间，全然改变。曾经那个恶狠狠地盯着叶煜韬，激动得几乎颤抖地吼着“你一定会后悔的……”的柳芝，此刻就这么平静地对从暗房中出来的叶煜韬温和笑着。
　　平静地连续约稿，平静地套交情，平静地闲话家常。
　　平静，太过骇人的平静，一如当年的不平静一般吓人。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使得平常一向温和的人完全撕破了脸皮。
　　高拓看着她自如地与叶煜韬交流，如当年他们相识之初，更甚者，如今的圆滑，似乎已经将曾经那个有着棱角的人彻底地磨平了。
　　那张脸得体地笑着，一如以往无数上门的编辑，得体，却戴着生疏客套的面具。
　　对这样的柳芝，高拓最开始那种兴奋慢慢淡去，莫名有些伤感。
　　结束了约稿，叶煜韬回到自己的暗室检查晾干的照片。剩下的几人聊天似乎更随意一些。
　　似乎直到此时，柳芝才回到了他们认识之初的模样。
　　原来，她与叶煜韬终究有了一层能称为隔阂的东西。

　　“江栈市一中？你刚刚说江栈市一中？”面容疑惑而略带惊讶，柳芝瞧着从暗室出来的梦婷带着几分固执地问着。
　　高拓与李力奇面面相觑，一时不明白为何二人正谈着，身旁作为听众的柳芝对上梦婷突然就转了画风。
　　“柳芝，怎么了？”
　　“你们，他……”停了片刻，她吸了口气，“怎么突然提倒这个中学？”
　　“怎么了吗？”
　　脸容收了收，脸上再次挂上了方才的得体微笑，柳芝笑道：“没什么，前段时间江栈有个新闻跟这学校有关。嗯，我去跟了跟，刚刚似乎听他们提到，好奇问一下。对了，你们这是准备去那？”
　　梦婷往高拓方向看了一眼，待他轻轻一点头后才松口，“叶导的母校是江栈市一中，校方准备邀请他回去作报告。”
　　“你是说，叶煜韬是江栈市一中的？”瞪大的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是的。”
　　梦婷淡淡地点了点头，柳芝在消化完了这个消息有些出神，继而原来松着的手指往掌心的方向微微收缩，渐渐握成拳，“原来，那个…….”
　　太过低沉的呢喃，就像满满远去的蚊子嗡嗡声，除了最开始的那一个“原来”，周围的人并没有听到她后面呢喃而出的声音。
　　高拓和李力奇对视了一眼，均有些莫名。
　　江栈一中怎么了吗？
　　“时间差不多了，我就不打扰了。”柳芝失态不过一瞬，笑容再次爬上脸颊，只是相较开始，明显多了几分心不在焉，在再三拒绝二人的午餐后，她提着硕大的提包准备告别。
　　“柳芝，等等，打扰你几分钟可以吗？她……”匆匆从暗室走出，叶煜韬手上还带着尚未来得及放下的新晾干的照片。
　　这样的匆忙赶来，柳芝往高拓方向瞥了一眼。高拓正努力望天花板以表示自己跟通风报信这事儿挂不上号，自己只是说话大声了点而已，绝不是通风报信。
　　可惜，即便高拓努力，叶煜韬还是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露出八颗牙齿，她点了点头，转身便往门口方向走去。
　　身后，叶煜韬手上刚晾干的照片被一分分捏皱，不复平滑。
　　脚步向前，拉住了柳芝的手肘，高拓在旁边看得分明，叶煜韬的手已经带上了几分颤抖，那一种仿佛握紧最后一根稻草的感觉，让一直都准备看好戏的高拓突然有些不忍。
　　“柳芝，他这几年并不好过，你就告诉他吧，不就那么两句话的时间。”
　　“不就那么两句话的时间……”浓烈的讥讽重复着高拓的话，柳芝转过头，眼神凌厉，一份份挣脱叶煜韬的束缚，“就那么两句话，真是轻巧。”
　　看着叶煜韬眼睛的光芒一分分流逝，她突然有种终于得以报复的痛快。
　　环视一圈，看着李力奇的兴味和小助理梦婷的震惊与不解。柳芝那份痛快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轻易，收起了凌厉的眼神，微笑，只是眼中的讥讽不改。
　　“几位导演，谢谢你们的稿件，今天不早了，告辞。”
　　说完，转身，脚步稳稳往前，只是，手握着那扇颇具艺术的门，却怎么都没有办法压下去。
　　沉默片刻，再转过身来，方才那得体的笑容已经消失，换上了讥诮的微笑，深深契合了眼神。
　　对着叶煜韬，她的眼内有隐隐跃动的怒火。
　　“叶煜韬，我说过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脸上的讥诮加大，声音带着几分凌厉，“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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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煜韬准备出国，还是跟着三年前的前女友出国，这个消息在蔓延之时，他身边的好友没有等来他的正牌女友梁意的发难，却等来二人共同的好友柳芝。
　　机场里，匆匆而至的柳芝没有看到叶煜韬在她出现后眼睛中一瞬间的晶亮。
　　在周围遍寻不到那一个身影后，他眼中的光亮不及灰暗，一个“她”字刚出，“啪”一声脆响便传遍了周围，四周跟着同时出国的好友瞬间便蒙了。
　　未及反应，娇小的柳芝却仿佛疯了一般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冲着叶煜韬脸颊便是一拳，直打得他往后退了两步，此刻，四周，人们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拉住了暴怒的柳芝。
　　从来都温和的人有着尖锐的棱角，这些他们都懂，只是，从来不曾外漏过生气的人，原来生气了爆发出的怒气可以这么惊人。
　　被打的人在挨了一掌一拳后似乎终于醒悟过来，挣扎着向前，却被身边的刘艺司拉住，“你还能打女人不成？”
　　明显带着怒气，似乎连他都有些生气，不知道是对叶煜韬，还是对他们这一批人。
　　四年的感情，即便二人一开始并不被看好，但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几年时光陪伴着他们这些人这样耗着，谁都能看出其中的浓烈的情意。
　　如今，说跟前女友走便走，即便是他，也觉得他们这一群人不够厚道。就因为自己这边的理亏，因而，被打，未尝不是一个补偿的方式。
　　“不是，梁意她……”
　　叶煜韬话音未落，那头，柳芝已经被匆匆而来的舍友一句话定住了身形，“梁意都没反应，你着急个什么劲儿。”
　　其他人在这句话后有什么反应，刘艺司不知道，他只记得手柳芝在那一刻的瞬间灰白下去的脸，还有那双眼睛中突然迸发出来的凄凉感。
　　那一刻，不知为何，连他都没办法说服自己，他没有办法，哪怕是一点点，他没办法从柳芝的眼神中读到哪怕一点点的梁意没反应的信息。
　　可惜，当时，他们都没有想那么多，他们只是庆幸，柳芝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
　　而身侧被他拉住的叶煜韬，仿佛因那那一句“没反应”而摇晃了一下，然而细看，却只看见那一双已经紧闭的双眼以及那抿紧了双嘴后冷峻的脸庞。
　　那样的冷漠，一如往常，一如曾经。
　　当柳芝再次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里面是满满的恨意，那双通红的眼看得周围的人心灵一震。
　　“叶煜韬，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说完，人便在舍友的陪伴下离开了，只是，看过那双通红的双眼，听着那一声声带着浓浓恨意的声音，多年以后，刘艺司忆起那个瞬间，总被柳芝身上在那一刻爆发出的无力感包围。
　　可是，即便如此，他终究无能为力，为着身边那一群多年的好友，他们还是拉住了想要离开的叶煜韬。
　　陆家投资注拍大型的纪录片，这种机会对于他们而言极度罕见，而陆家真正想要的到底是谁，他们也都懂。
　　如果叶煜韬离开了他们还会不会继续注资让他们这一群新人去拍，谁都说不清，所以，从一开始，他们便把叶煜韬跟他们绑到了一条船上。
　　即便牺牲那个几年来对他们也关怀到的叶煜韬的女朋友，他们也只能说一声抱歉，也许，对于男人，功名，往往都比爱情要重要。他们如此，因而，他们觉得，叶煜韬，也如此。
　　只是，柳芝那一句话，却仿若一个魔咒。
　　“后悔”二字似乎萦绕着其后叶煜韬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拍出的纪录片中。
　　无论场景多大，无论是何种类型，那偶然出现的被模糊的角落，总能让细看的人看到那一抹破碎的失落之美。
　　后来几年，很多人都在说，叶煜韬极度适合将那些失落的文明拍摄出来，他的片子中总有一种淡淡却刻骨铭心的追悔之感。
　　无论长片还是短片，只要经由他手，总能让人读到那一份淡淡的对于追忆的后悔感。
　　陆家投注的那一部历时两年拍摄，总长度不过四十分钟的纪录片还是在纪录片大赛中获得极高的荣誉。
　　颁奖礼后，有个记者在采访时，对于总导演叶煜韬的拍摄手法曾有这样的提问：叶导镜头下的片子是不是总是有这样一种惊心的追悔之美？这是不是他一直以来的风格？
　　那时候，他们几个人看着已经空了的原本属于叶煜韬的位置苦笑，只有身边那个跟着他们一路过来的唯一的女导演淡淡地回应：“不是，他的片子，一度以明朗、质朴、坦荡取胜。”
　　明朗、质朴、坦荡，简单的三组词概括了曾经的他的风格，也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终于记起，叶煜韬一度被广泛称赞的叶式风格。
　　明朗、质朴、坦荡，短短的两年之间，支离破碎。
　　两年，他们用友谊、功名之名困住了他两年，也困住了属于他的，曾经的明朗、质朴、坦荡。
　　陆家投资的这部片子如果还是当年的叶式风格进行拍摄还是不是如今的成就，他们不知道。正如他们不知道，两年时间，他的风格已然彻底改变一般。
　　“后悔”，也许柳芝就是一个会法术的巫婆，没有人知道，一个拍纪录片的导演，他的风格的形成究竟会对他的人生有多大的影响，而叶煜韬，他的纪录片导演生涯也才刚刚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