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纱》水寒悠

1、1、你还要我吗

　　“叶导，得到这个奖，有没有特别想要感谢的人儿，或者有没有特别想要对谁儿说上一句儿？”
　　视频中，金发碧眼的主持不算生硬的中文带着太过正宗的卷舌腔，就因为太过正宗，配上那金发碧眼，反而总给人太不正宗的错觉。
　　镜头里，“叶导”似在低头沉思，短暂的沉默中，视野已经拉到了观众席那张明艳的脸上。继而回拉，再投到舞台上大屏幕定格的获奖作品中那个略胖的背影。
　　这样戏剧化的转换，在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涌起一种名为嘲讽的情绪。
　　“如果没有她，这个视频也许就不存在了。”
　　面对镜头，“叶导”笑了笑，流利的法语脱口而至。
　　“四年前，在我一无所有最落魄的时候，我问过她一句话，现在在这里，我想对她说的是跟当时一样的那句话。”
　　梁意看着那被翻译过来的中文字幕，笑了笑。
　　一个脱口能秀法语的“叶导”，一个除了字幕压根跟不上节奏的自己，那曾经无数次听到的句子就这样重现：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只是，一无所有最落魄的时候对她说的话的啊！
　　想着这句话，梁意不经意拧了拧眉，渐渐地陷入回想，最终却笑了。
　　真是不幸，他一无所有，最落魄的时候自己竟然没有围观到啊，真是不幸。
　　回想刚刚镜头中那一闪而过的明媚笑脸，电脑后的人挠了挠额头。
　　镜头里的二人在她面前似乎永远都那么的耀眼，最落魄的时候啊……
　　这种自己从不能参与进去的时刻，这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呢？也许也只有这时候他们才会像平凡人一般，说着那么几句不在乎情侣之间说滥了的情话吧。
　　“哟，我似乎闻到了八卦的味道，叶导，介意透漏一下那句话内容吗？”
　　主持切换回了法语，但中文翻译却维持了一贯的调侃中文调调。
　　果然还是中文好，一如周董所言：中文才是最酷的，就连调侃都这么的正宗，梁意看着那双碧蓝的眼睛与字幕下的中文笑了笑。
　　不同于刚刚的侃侃而谈，那头的“叶导”，因主持的这句问话，陷入了的沉默。
　　随之而至的是——全场的静默。
　　静默地等待着，唯有镜头再次落到了方才那个一脸明媚的女子身上。
　　陆明媚，人如其名。

　　舞台上静默站着的男子，在这种荣耀时刻却仿若萦绕着种寂寥的落寞感。
　　梁意摇了摇头，才想把视频关闭，原低头静静思索着的男子却慢慢抬起了头。他紧盯着镜头，仿佛想要透过镜头看着谁。
　　有什么随着那双明亮的眸子直射过来，她微微侧了头躲避着屏幕中太过直接的目光。
　　微微苦笑，即便隔着屏幕，只要对上他，总是忍不住慌乱。
　　镜头里的人，头发一如既往的上翘，看着并不齐整，多少带着一丝凌乱懒散的味道。那双狭长的眼睛却流露着丝丝坏意，破坏了那一份懒散，略带着几分不羁。
　　到底是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她细细的回想，曾经她对另一半的定位大概就是一个温润的，不需要温润如玉，但至少不会是像他那样，即便在这个时候也多少显得有些冷冷的小坏，很奇异的搭配。
　　曾经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一个人呢，看着屏幕中那双眼睛，她的视线即便强迫地盯上了几秒还是忍不住错了开来，即便不愿意承认，但是，终究骗不自己。
　　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大概这就是原因吧，即便她不愿意承认。
　　沉默半晌，略有尴尬的主持才想回上一句调节气氛，那头，一直沉默的人突然用低沉的声音叫出了一个名字。
　　“梁意……”
　　字正腔圆的中文，全场除了刚刚主持秀的那一小段中文，唯一的中文文字。
　　也是唯一的即便没有了翻译，她也相当清晰明白的两个字。
　　名字落下，他的嘴巴依旧开合，却没有了声响。
　　那一瞬间，看着他开合的嘴，她有些恍惚，手不自觉的放到鼠标上，随着嘴型开合握着鼠标的手慢慢收紧，终蜷缩起来刺得手心发痛。
　　“叶导，刚刚那句话是中文？什么意思？”
　　主持流畅的法语突起，她明白，方才的嘴巴开合不是因为电脑失音，而是他有意为之。
　　“你刚刚的中文还让我相当钦佩，难道是只训练了那一句……”流畅法语脱口而出，就用中文说出了两个字后，“叶导”很自然地将话题转了过去。方才的那一句，仿若就是一个幻觉，不曾存在。
　　一个幻觉，也许更像是一个虚假而拙劣的镜头乱入，也像一滴污水突然落入那一杯甘甜的美酒中，一如曾经的她闯入他们的世界一般。
　　再次切换成了法语的现场，对着那渐趋热闹的屏幕，她平静的关了界面。

　　怔愣愣盯住湛蓝的电脑桌面，片刻，她笑了。
　　原来，那个曾经有幸，全程围观他“一无所有最落魄的时候”的人，是自己。
　　可是，一无所有，最落魄的时候……
　　他是否真的会有过这样的时刻？努力回想着，却发现那一句他无声出口的话仿若相识，只是，那个他说过的时刻，在此刻再次回忆，却破碎而模糊。
　　嘴巴，开开合合，即便没有声音，她似乎都能读懂他口中消音的语词。
　　同样的话，不一样的情景，转换了空间，转换了时间，在这个不算好的笔记本电脑上，那一把嘴型开合显得并不真实，太过遥远，太过虚幻。
　　是此刻的嘴型的太过不确定的缘故，所以连那遥远的曾经初次听到的那一份感动，在此刻的回忆中也显得支离破碎？
　　模糊的记忆，模糊的印象，破碎得再也拼合不起来，不过短短两三年，那一段记忆竟然已经模糊至此。

　　只是……
　　那句他没有出声的话是否真的是自己猜想的那样，她连拉回去重播的勇气都没有。
　　你还要我吗？
　　多像是她才会说的话。
　　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你喜不喜欢我啊，一点点都可以说啊……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这样有关“喜欢”的话题从自己的嘴里曾冒出过不少。
　　喜欢，不喜欢……
　　也许也只是敢向他询问喜不喜欢而已。
　　喜欢，太多种的喜欢，所以，选择机会大，即便不是可以接近于爱的那一种，就仅仅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喜欢”，于自己也是极好的了。
　　当初该是有多单纯，多执着才没有发现他那种“喜欢”离自己奢求的“喜欢”的距离。
　　在他所谓的“你很好”的喜欢中慢慢地建筑着自己的堡垒，直到某一天的轰然倒塌。
　　一直不敢对他问出那个“爱”字，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连自己都懂得，连喜欢都算不上的，问“爱”就总会有一种自取其辱的感觉。

　　“华人纪录片导演叶煜韬法国获奖”
　　□□里那条信息链接的标题如此清晰，清晰得想要刻意忽视都有些困难。
　　叶煜韬，纪录片导演……
　　纪录片，法国，一个纪实，一个浪漫，两个永远似乎搭不上边的概念。

　　梁意关掉对话框，不懂柳芝给她发这链接的含义。却不想，柳芝的采访稿，接踵而至。
　　《被遗忘的记忆——访法国纪录片大赛金牌得主叶煜韬》
　　《被遗忘的记忆》，方才他那个视频中获奖的片名。
　　那一道道或幽深或明亮，或保持完整或面目全非的街道，在页面中尤为醒目。
　　半个月前的颁奖典礼，纪录片大赛，他，最终却选择了这个片子。
　　慢慢地往下拉着，却轻易看到了用底色加深了的文字。
　　记：叶导您当初为什么会选那些老街作为记录对象？
　　叶：当初……其实最开始想到这个的并不是我，有个……朋友，他帮我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
　　……
　　记：叶导，正题完了，介意冒味问个私人问题吗？
　　叶：一个？可以。
　　记：很多人都很好奇，当日您在颁奖会上提到的那两个字，当时您在颁奖礼上用中文说出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叶：我答应过她，这部片子如果获奖，一定要在场上对她说句话。她听不懂法语，我只能用中文叫她，对她说。
　　记：叫她？那那两个字是人名？那“她”是？还有，您对她说了什么？
　　叶：这已经超了一条问题的额度了。

　　采访的划线戛然而止，他的私事似乎什么都没说，但于她却像什么都说了。
　　一如他曾说她常抓不到重点一般，此刻她也只注意她在意的字眼。
　　是的，她听不懂法语。
　　是啊，她听不懂。
　　她听不懂，也许，听不懂的不仅仅是法语，还有他那个世界的所有“语言”，她都曾一窍不通。
　　而如今，似乎依然一窍不通。
　　默默关掉了电脑，梁意看着窗外，脑子一片放空。
　　放空脑子，这个习惯到底是什么时候沾惹上的呢，回过神来，她笑笑。
　　那时候的她，看着他这样沉默看天，总觉得他在思考着深邃的她不懂的问题。
　　每每问道，得到的总是“啊？什么也没想。”或者“嗯，今天的光线很好。”
　　那时候，对这样的答案，她总在犹豫，是不是自己又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终于明白，他说的 “什么都没想”是真的什么都没想。
　　接受这样的解释，花时良久，而大概正因为接受了，才会不自觉沾惹上了吧。

　　十一点半，准时上床睡觉，她摇头挥去因那视频和采访稿带来的种种，辗转地睡去。
　　以前，很多时候，她都会想着，如果失恋或者遭遇不公，总要痛快地哭上一哭，闹上一闹，不然都对不起自己的情绪起伏。
　　可是，现在，遇上事，却能够冷静处理。
　　接受这样一个过程花费的时间比不上接受他的望天论。她仅仅用一个夏天便明了。
　　这世界，我们哭了，也许只是想要把我们的悲伤哭给别人看，可是，这世上，谁又真的能理解另一个人的苦痛，谁有怎么会在乎另一个人的苦痛。
　　不再哭，不再闹，不是因为长大了，而是因为成长了，我们可以拒绝长大，却不能抗拒成长。
　　成长了，也许就能懂得：我们很痛，我们很苦，但是，明天不会因此不到来，而我们，依然要为了明天的饥饱不断武装着。
　　现代社会节奏太快，快得我们没有时间去纪念那“痛得快要死了”的心，残残缺缺地上路，一路前进，一句路武装。
　　梁意，你还要我吗？
　　这样的话真的没有触动吗？辗转着的人知道，那不可能，但是，再多的，却不敢想了。
　　因为，残缺了的心，再一次武装，那个过程太累，累得她再也不敢要。
　　一直以为你遥不可及，但是，直到现在，你在你的领域厮杀，我在我的领域拼搏，你有你的成就，我有我的欣喜。
　　也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也终于有勇气有能力去承认：这世上，努力了，拼搏了，谁又比谁差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