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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三 ...

  •   第二天,永恩还是按照庭轩指示的方法到了城东的三清观,在观前向左第二根玉石栏杆下用滑石粉写下了“T.t”以及“4”的标记。第三天下午的四点钟,永恩等候在那玉石栏杆旁,果然,等来了董平。
      董平当然是有些诧异的,不过还是跟着她来到了秀秀米线店的后堂,远远地听见蕊儿大声道:“这里面可以放黄豆吗?”永恩寻着声音来到厨房里,只见庭轩穿着白色的对襟盘扣雪纺绸上衣,挽着袖子,正在往炉上的一只砂锅里放着黄豆,热气腾腾地熏着两张兴奋洋溢的脸孔,蕊儿拿着长柄勺子,笑道:“我来搅…我来搅…这样真的能好吃吗?”庭轩向一旁闪了闪地方,笑道:“我做的这一道黑鱼汤可是很拿手的。”
      不禁有恍如隔世的错觉,永恩怔怔地站在门口,几乎以为又回到了那旧日时光。他流露着腼腆的笑容,与周围老旧的环境融合在一起,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协调,仿佛就是那昏暗的古楼里的一份子。她的心突突地乱跳,仿佛有针在刺着一样的疼痛,不由得地紧紧地握着门框,再难自己。
      董平似乎也有些震动,仿佛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庭轩抬起头来,并不意外,只微微点了点头,永恩醒悟过来,向蕊儿招了招手,蕊儿一看有陌生人在场,立刻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地跟着永恩出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庭轩端了那锅鱼汤上桌,永恩怔怔地盯着他右手尾指上的那枚银色的戒指,一刻也不肯放松。庭轩有些察觉了,向自己的手上一看,微微一笑道:“是我那一年生日的时候,父亲特意在龙祥金店打造的,里面嵌了我名字的缩写,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可前些时候又突然出现了…本来不想再戴了,可是如今这关口…却成了身份的象征…半点也马虎不得的…”说完顺势拖起她的手,吓了她一跳,雪白的脸孔上刹时变地通红,不由得他的心里一荡,笑道:“你的那一枚呢?为什么不见了?噢,我明白了…周素梅,从今儿起,这里…可必须得空着,你可再不能接受别人送你的了…”说地这样直白,连他也有些诧异,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却又不肯放弃,终于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旋即又放开了归于原位,变地一本正经起来。
      蕊儿很兴奋地盛了米饭端上桌来,看见永恩恼也不是气也不是的尴尬模样,疑道:“姊姊,你好热吗?为什么脸这么红?”
      永恩“豁”地站起身来,急步走了开来,却下意识地抚着左手的无名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浅浅的印痕,心里辗转反侧,原来那戒指是他父亲送给他的,为什么又突然成了身份的象征呢?她不由得回过身来,却见蕊儿喋喋不休地向李大娘跟庭轩唠叨着,渐渐地微笑起来,这个蕊儿,才不过是两天的工夫,就可以混地这么熟了,看来唐庭轩的潜在性格里还是保留了一些平易近人的因素,并不是完全不近情理地高高在上。
      可是,她根本忽略了,一个人沦落于困境时的反应是与平常大不相同的。
      晚饭过后,庭轩瞅了个机会告诉她:“即使弄到了通行证恐怕也很难顺利地出城,因为萨五丁受了伤,而且很严重。但越是这种情况,反而要尽快离开,这也是他提出的条件。”
      永恩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走到了房门口,却被庭轩一把拖了回来,道:“你不要胡来,现在外面的风声这么紧张,你能有什么办法?别为了想尽快打发我走做出傻事来。”永恩沉吟了片刻,方道:“我前不久的时候,在警察局局长的家里为即将出嫁的小姐准备过嫁妆,这位陶小姐和帅府的一个重要人物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想去托托这位陶小姐,看看能不能搞到通行证。”
      庭轩并没有放手,显然是对她口里的这种关系很不以为然,并不相信一位千金小姐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永恩当然清楚庭轩的怀疑,便笑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倘若在这城里还有可以依赖的人,也用不着你亲自出马跑一趟了。”
      庭轩慢慢地松开了手,出了一会儿神,才笑道:“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总觉得你单纯清晰地就象一张白纸,于世事一窍不通,是需要有人细心呵护的温室花草,可是时间久了,却觉得在那纯净自然之后又有些神秘的从容睿智,倒让人…不由得觉得你这人是这样的深不可测。”
      永恩微蹙的眉头渐渐地舒展了开了,仿佛在脸上滑过一道绚丽的彩虹,映红了雪原旷野,有一种娇弱花蕊在寒风中俏然独立的淡定从容,隐隐似有光华万丈,令人莫敢逼视,他不由得呆呆地出了神。
      然而,她只是淡淡地一笑,道:“也许你说地对…我本来并不想这么复杂,只是人心是最难把握的东西,我在经历了许多教训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得把自己隐藏起来,避免受伤,请原谅我的自私与怯懦…但是…不管怎样,我总会记得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会平安回来…”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并没有按照答应过她的话,尽快回来,就那么一言不发地消失于茫茫人海中,她费尽心机才找到了他,不想天地轮换,沧海也已经变成了桑田。
      永恩思之再三还是先去了林保仁的公馆,还是上一次的门房,大约还记得她,有些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林处长不在家!”说完就重重地带上了铁门,她被噎地半天没有返过劲来,好一会儿才灰心失望地又去了陶府。
      妙萍倒是在家,一听永恩一下子要办三张通行证,也不敢立即答应,急忙给左南去了电话。永恩在一旁看着,妙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也是打鼓,半晌,妙萍“光当”扣上了电话,气哼哼地道:“没见过这么死脑筋的人,我有时都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他,什么事都这么叫真。你不用发愁,我就不信离了他,我们就不办事了。天太晚了,你先回去,等我明天就找人去办。”
      这个时候,林保仁刚刚回到自己的公馆,门房并没有象往常一样将一大堆拜贴拿来烦他,他只习惯性地问了一声:“今天又有什么人来过了?”那门房陪着笑,道:“这一阵风声这么紧,我看您倒是可以轻闲两日了。”林保仁“哼”了一声,倒是这个理儿,其峻如今威严日盛,此次被人劫走了萨五丁更是雷霆震怒,也牵连了不少人,即使想通融的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捅那个马蜂窝的。
      他脱下了外衣搭在右臂上,那门房间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笑道:“不过也有那不开眼的,有个女人来找过您,前些时候也来过一趟的,叫什么永恩…”然而,前衣襟却突然被林保仁给揪住了,吓得声音也打转了:“住在…警察局陶金海府上,我看她那样子…也不是什么体面人所以就没搭理…”林保仁用力向地上一掼,冷冷地道:“你不用做了,马上给我打铺盖卷走人。”说着,俯身捡起刚刚跌落在地上的外衣,重新上了汽车,扬长而去。
      那门房吓地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永恩”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让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林处长竟然如此大动肝火。
      林保仁开车快速到了陶局长的府上,陶府的门房一听是“帅府林保仁”的名号,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急忙给让到了书房,另有人去通知了陶金海。
      幸而陶金海今天没有出去花天酒地,老老实实带呆在家里安抚有些不高兴的老婆,听到林保仁临夜到访,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穿好了衣服,跌跌撞撞地来到书房,只见林保仁背着双手正在观摩墙上的一副《双艳图》,他心里一疼,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名画,还没热乎两天,难道就要拱手送人?三步并做两步近前来,笑道:“林处长,突然到寒舍来,不知有何见教?”
      林保仁转过身来,看了陶金海一会儿,这短短的逼视竟让平日里盛气凌人的陶局长有些如寒芒在背,不由得尴尬地笑着,也不敢再说话,然而林保仁淡淡地一笑,道:“我听说贵府上住了一位叫永恩的姑娘?”
      陶金海瞪着眼睛想了半天,才意识到林保仁并不是找岔而是来找人的。
      妙萍在夜里一点钟的时候被丫环叫了起来,原来陶太太遣人来询问永恩的住所,她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以为永恩出了事情,后来才知道原来永恩竟然是林保仁的朋友,不由得也很惊讶。第二天和盼莺相约喝茶的时候,仿佛很无意地提起来有人托她办理出城通行证的事来。
      盼莺本来并没有放在心上,笑道:“这不是顶着风上嘛,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况且,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你出这么大的力?”
      妙萍未加思索便道:“说来也奇怪,我这个朋友竟然是认识林保仁的,本来找他不是最便宜的吗?却巴巴地来求了我,自然是知道我和你的这重关系,也知道你在少帅那里是说一不二的。”
      盼莺微笑着“啐”了一声,道:“你呀,也学地越来越没正经了。”言毕,低头搅动着咖啡,心中却有了另一番计较,沉吟了片刻,方道:“你不知道如今正是紧张的时候,我也未必能行地通。不过看在你的金面上,我就再去撞一回枪口。”
      妙萍一听这话,便知八九不离十了,也很高兴,笑道:“你帮了许多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于你,只等着你和少帅共结连理的时候,我必送上一份大礼,保管让你意想不到的。”
      盼莺的脸色渐渐暗淡下来,叹道:“只怕你和左南结婚了,我还蹉跎着呢。”
      其实日子这么久了,她也渐渐摸着一点端倪,不禁以为其峻迟迟定不下来,不外是为了一个宋宜岚,还有她曾经为了萨五丁求情的事。虽然其峻听了她的恳求网开一面,留住了萨五丁一命,但也给两人之间留下了深深的芥蒂,男人嘛,总是不喜欢自己的女人还想着从前的男人的。可是她早已经没有那个念头了,因为认识了其峻,人生仿佛又开启了另一番天地,她想不到自己还会有这样的指望,做那驰骋江山之人的背后人,禁不住将从前的心思都改变了。可是其峻就是要吊着她,连他身边的人也仿佛有些阴阳怪气的,似乎看她不顺眼,尤其是那个林保仁,不知道跟其峻罗唆了什么,弄地其峻遮遮掩掩的,倒好象和她在一起,是多么见不得人似的。所以,她一直想着揣度个机会给林保仁个下马威。也许猜得不准,可她偏偏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因为女人的第六感,使她隐隐觉得那通行证是为萨五丁而办的,正好可以一箭双雕…不仅可以消了心头之气,顺利地话,还可以…永绝后患…
      与妙萍分别之后,盼莺径直去了帅府,在书房外的小客厅里碰到了似乎是久候多时的林保仁,便笑道:“林处长,好久别不见了?里面有人?”林保仁淡淡地道:“少帅正在和将军们开会。”
      盼莺连忙止住了脚步,退了回来,在林保仁一旁的一张短沙发上坐了下来,闲闲地拿起茶几的一张报纸,故做无事地看了起来。突然,“噗哧”笑出声来,林保仁很是诧异地看着她,她笑道:“没事…我看着这报纸上的一则短文,不过是想起前些时候,其峻跟我说的一个笑话来,那时倒没有觉得怎样可笑,现在想想,竟是笑地不行了。”
      林保仁还是淡淡地道:“梁小姐真是风趣,连讲笑话的方式都这么与众不同。”盼莺将手里的报纸向茶几上一撂,笑道:“林处长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呢?我也不过是想和林处长好好相处,却总是不得要领,难道林处长总是要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林保仁心中微微一凛,只觉得有些来者不善的逼迫,定睛细细地瞧那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身着泥金色的软缎旗袍,周身滚着墨绿色的掐牙,一挂黑珍珠项链悬于颈中,淡淡晕华,隐隐生光,只衬地一张素净的小脸艳若海棠。可他就是不喜欢她,尽管他心里很清楚,她是在讨好他,可就是无法扭转既定的想法,因为他很清楚,她藏在背后,干预了许多人事或者财政上的事务,大都是为了她的亲朋好友,似乎也是无伤大雅的,但他就是有些反感,反感她有些指手画脚地毫无顾忌,反感她借着别人的影子混乱了其峻的思维,却不知道其峻为什么会变地那样快,快地让他渐渐变地不再自信,他曾经是那么了解他的人,可是如今却仿佛离地越来越远了。
      盼莺最见不得林保仁那不阴不阳的态度,强按着心头的不忿,笑道:“我的那些朋友们久仰林处长的大名,这城中的青年才俊,纷纷托我想认识你呢。林处长,我们认识的时候也不短了,倒没听说你有女朋友的事,难道是留在北京了吗?”
      林保仁心头一震,微微蹙起了眉头,眼睛里慢慢地闪动起莫名的冷光,倒让盼莺有些不寒而栗,竟然不由自主地收敛了笑容,呆呆地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林保仁突然一笑,道:“想不到梁小姐还有这兴致?”
      盼莺被噎地一句话也返不上来,正巧,那几个元老级别的将军们开完会从书房里出来,林保仁急忙站了起来,为首的是贵州防区的长官李广德,上前来拍着林保仁的肩膀,“哈哈”地笑道:“小林,你丫的我们大老远的来了,也不见你来招呼。是不是把我们这些老家伙们给忘记了,我们可是记得上一回你带我们去吃的云南特色菜,不知道这一次还有没有更好的介绍呀?”其余几个也跟着哈哈笑着,一通混乱。
      盼莺趁机走进书房间里,却见其峻有些疲惫地靠在桌边的圈椅里,手撑在额头上,轻轻地揉搓着,不由得笑道:“快过年了,还是这样忙。”说着便近身上前,替他轻轻地揉起来。
      其峻闭上了眼睛,有一刹那间地恍惚迷离,然而她却在身后“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反手拉她到前面来,笑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盼莺抬手抚摸着那浓浓的眉峰下覆盖的郁闷,好一会儿才道:“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可以把这里都抚平?其峻,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总是这样郁郁寡欢,我看着真是心慌。”
      其峻轻轻地推开了她,摸着桌上的烟盒,抽出一只来点上,微蹙的眉头却更紧张起来,慢慢地踱到窗前,院子里一爿紫藤花架,枝枝蔓蔓,牵牵绊绊,仿佛有千丝万缕的纷乱,剪不断,理不清。不一会儿,盼莺被呛地轻轻咳嗽起来,其峻才醒悟过来,急忙掐灭了烟,待要说什么,却看见林保仁的身影在门边一闪,便笑道:“你磨磨即即地做什么,有事进来说。”
      林保仁敷衍了那些将军们,在门边看着两个人鹣鹣鲽鲽的样子,便踌躇着不好直接闯进去,这会儿更是犹豫着,看盼莺的样子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他有一腔话说不出来,全都堵在了那里。
      其峻也不在意,笑道:“如今保仁的职高权重,愈发地深沉起来了。噢,对了,保仁,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松动松动筋骨了,不如这个周末一起去郊外骑马,怎么样?”
      林保仁略一沉吟,心想这会儿满城风雨地正查着萨五丁,其峻却在这个时候选择出城去,不免有些草率。这样想着,便牵累到盼莺身上,大约又是她的主意。
      盼莺无意中从林保仁有些不以为然的眼光中捕捉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心中大愠:好象她真的成了误国的红颜祸水似的。本来应当走开的,可是却偏偏有些赌气似的微微一笑,道:“其峻,人家已经等了你好久了…你可不要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
      其峻最怕她这样带有点撒娇似的嗔怪,便笑道:“好…好…这就走。保仁,若不是什么大事,等晚上回来再说吧。”
      林保仁却微微一笑,道:“人的记性真是顶奇怪的东西,有时侯想忘记吧,可它偏偏留在脑海里,有时侯应当终生记得的,却早已经抛到脑后了,倒让那苦苦留在原地的人望穿秋水。”
      其峻觉出这话里有话,并不单纯是玩笑话,便有些注意地看了看林保仁,但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却有些愤愤不平之意,心下一动,然而盼莺却在廊外柔声唤道:“其峻…”他只得走出屋去,却仿佛听见屋里低低的叹息声,不由得真的疑惑起来。
      林保仁又被一些琐事牵绊住了,直到晚饭过后才腾出空来,也不叫司机,只雇了一辆人力车便往妙萍告诉的地址寻来。幽静的街道上,人影绰绰的,好象有几个人正围在一间店铺的门前,人力车夫停了下来,笑道:“先生,到了,前面就是,可好象在查验什么,我不好再拉您过去了。”
      他也不介意,付了钱,只走了两步便到了,只听得黑影里有人低声喝道:“什么人?”他认得站在灯笼下的一个青年,是属于左南的特别行动队的,便笑道:“自强,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那个叫自强的青年定睛一瞧,急忙推了推刚刚大声呼喝的人,满脸堆笑,道:“林处长,原来是您…我这个兄弟是新来的,您别怪他,我们今天晚上是临时跟着队长出来执行任务。”
      林保仁心中一惊讶,也不理会先前那人的唯唯喏喏地道歉,大踏步走了进去,却见左南一身便装立在屋子中央,猛然见到他进来,很是惊讶,道:“你怎么也来了?”林保仁皱着眉头,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左南未及细想,即应道:“我们收到消息,说是接应萨五丁的人就藏在这里,所以我带几个兄弟过来查一查。”
      正说着,只听得内堂响起女孩子的哭声,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有几个人被推搡着来到了近前,一个老太太护着一个小女孩,一个年轻的女人,另有一个青年跟在后面。林保仁与左南一见那年轻女人,都不由得怔住了,倒是林保仁反应地快,指了指她,道:“你跟我来一下,其余的人都留在原地不许乱动。”
      永恩拨开抢步上前欲拦着去路的庭轩,微微地摇了摇头,目光之中似有笃定之意,庭轩半信半疑地松开了手,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万一他要有什么不轨企图,你就叫我。”永恩淡淡地一笑,无意间迎上左南若有所思的凝视,也不敢多做停留,急步走了出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永恩方才转回屋来,神情依旧是淡定从容,庭轩眼见着左南指挥着那几个便衣态度恭谨地依此而出,心中疑虑大增,但李大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地唠叨着时局的混乱,也不便发作,等李大娘招呼着蕊儿关门去睡觉,他一把拉住永恩,低声道:“他们不但来得奇,走地也奇,你不想跟我解释一下吗?”
      时至今日,永恩已经觉得并没有解释的必要了,沉吟了片刻,道:“不是你说的吗,我待过许多地方,也许诱惑了许多人家的男主人?”说完,嫣然一笑,烛光摇曳之下,只若春风拂面,暖人欲醉。
      庭轩情难自己,看着她娇艳的模样,猛一用力将她带入走廊的黑影里,紧紧地裹住她的身体,低下头去,在她耳边细语:“你成心要气死我是不是?说这样的话来刺激我?”
      永恩不过是想起那时候所受到的屈辱,有些余味难抑,此刻亦半真半假,代做了搪塞之言,想不到他借势欺了上来,只觉得一颗心砰砰急跳,羞愤不已,便要挣扎。可他并不肯放松,依旧箍住她的手臂,道:“你要再动,我就喊起来,让这屋子里的人都出来看看,反正我是不在乎的…怎么样,你要不要试一试?”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仿佛岩浆迸发之前的热浪腾腾,迫地永恩急速地唤着气,脖颈之上似有溪流在蜿蜒蠕动。他的怀里明显地感受着她的柔软的紧贴,禁不住慢慢地抚了上去,如电击雷轰一般,两个人都震了一震,倒是她突然腾出手来挡住了他的,而他已经挣扎在疯狂的边缘,一切都顾不得了,顾不得了,顾不得那荣华富贵横亘的万丈深渊,顾不得这身处险地的岌岌可危,眼前只有这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年轻女子,他要得到她!于是,便向她狠狠地吻了上去。
      几乎有些不明究竟地急迫与迷恋,他紧紧地搂着她娇弱的身体,一路吻了下来,脖颈那里拦着一粒粒琵琶襻扣,他在慌乱间只得用力撕扯着,仿佛从来没有这样艰难过,然而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她白雪般的肌肤就裸露在檐头倾斜而出的一缕月光的清凉之中,旋即就被他的狂热燃烧起来,倒让她在迷醉之中有一点点清醒,他这样的迫切,难道真的是因为感情上的难以割舍吗?
      当然不是。
      她猛地推开了他,有些尴尬地拉了拉春色缭绕的衣衫,怔怔的,好一会儿,才道:“你别这样,我不是你…不是你值得浪费时间的人…而我也没有精力与你进行这一场游戏…”却不敢与他灼热的目光相聚,说完后便想逃开,然而他却一把拽着了她,噤声道:“倘若…不是游戏呢?”
      也许有一刹那的恍惚与犹豫,然而也是稍纵即逝。她淡淡一笑,道:“你我都很清楚这距离有多远,而你永远只能站在对岸,守着你的门第和荣华富贵,难道你能抛下世俗的偏见,和一个下人,而且还是一个寡妇,有半点牵连吗?就算你是权倾上海的那个人,你也做不到,而正因为你是权倾上海的那个人,你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既然你我都清楚不过是场游戏,而你明天就可以离开这里,以后还会遇见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好的人,你又何必呢?”
      他只是执拗地道:“你不想跟我一起回上海去吗?”
      她不得其解地望着他,半晌,才道:“我并不属于那个地方。”
      他的声音有些柔软,道:“维瑶她出事了,她在等着你回去。其实,你不在的这半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维瑶的父母出了交通意外,如今还躺在医院里,维瑶当时就在现场,目睹了那鲜血淋漓的整个过程,事后就变地一言不发了,什么人和她说话也不说,一个人完全地封闭起来,我想,也许你能有点办法…”
      她只有片刻的迟疑,但还是道:“可惜…我不是医生。”说完,还是决绝地走开了,只留他在那黑暗里,一个人嗖嗖地冒着冷气。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庭轩已经恢复了常态,仿佛有些冷淡的样子,永恩只做不见,依旧忙着自己的事情,渐渐地使他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在生气,简直是多余。蕊儿看着两个互不理睬的奇怪架势,偷偷地跟李大娘道:“他们两个人是不是吵架了?”李大娘却笑道:“你不懂,他们是在闹着玩呢。”
      吃晚饭的时候,永恩很郑重地向李大娘道了谢,说是自己的哥哥明天就会离开了,这些日子承蒙李大娘的照顾,而庭轩倒是一脸诧异的样子,冷冷地道:“谁说我要走了?”永恩也不理他,向蕊儿的碗里夹着菜,蕊儿瞪大了眼睛,溜溜地瞅着两个人,怯怯道:“姊姊,你也走吗?”永恩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目光炯炯地逼视着,而她只不过停顿了片刻,便道:“我不走。”
      吃过饭后,李大娘拉了蕊儿去收拾厨房,庭轩坐在餐桌旁看着在一旁忙碌着的永恩,忍耐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就那么有把握?”永恩放下手里的活计,转回身来,道:“明天上午九点钟,我们在光华牌楼那里等着,会有车带我们出去。上午的时候,我已经通知了董平,他们会准时在那里和你汇合的。”
      庭轩“哼”了一声,道:“看你说地这样简单,好象在说评书演义似的,那么地稀松平常,就这么简单?”
      永恩想了想,道:“听说沈其峻明天会出城去骑马打靶,还约了不少权贵官僚,你们可以混在那些人的车里,城门的岗哨是不敢排查的。”
      庭轩依旧冷冷地道:“那萨五丁怎么办?我们都是生面孔还好说,萨五丁的画像可是满城都是,这城里的哪个人不认识他?况且,他现在半死不活的,你敢保证他也能混在里面不被发现?”
      永恩却笑了起来,道:“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可见你是根本不相信我。好吧,我告诉你,明天会有人给他打一针然后放在督察处长的后车厢里好好地睡上一觉,这下你放心了吧?”
      说完便要离开,庭轩一把拽住了她,半晌才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眉峰紧锁,目光之中尽是焦灼与迷惘,仿佛真的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迷底纠缠在那里,然而却未必会有答案,只能永远纠缠在那里,折磨着人,碾压着,只叫人渐渐地沉溺下去,不得开怀。
      这样僵持了半晌,他又道:“你真的不肯跟我回上海?即便是维瑶她需要你,你也不肯?”她怔怔地望着紧紧地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那一枚银色的戒指,隐隐似有光华流转,不由得出了神,直到他低声唤道:“周素梅…”她无声地笑了起来,慢慢地挣脱了他的束缚,没有回答,依旧走了出去。
      光华牌楼那里本来是很热闹的,商贾云集,每逢三六九都会在这里举行各民族的商品交换大集,人山人海的,最近却冷清了许多,大家都人人自危,赶集的人明显少了,几个摆摊的晒在那里,也只有赶苍蝇的份儿了。
      庭轩与董平他们在牌楼附近的小茶馆里接上了头,萨五丁还是有些虚弱,苍白着脸色,强撑着坐着,有些不耐烦地道:“他妈的,真能跑地掉吗?”
      董平这几天已经被烦地要命,轻轻地拍了拍桌子,咬着牙跟道:“你他妈的那么有本事,还不是要靠我们四少爷来救你出去,你还罗唆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我们早跑了。”
      萨五丁却洋洋得意地道:“你们舍不得我的,舍下了我,谁带你们去找那好东西呀。”显然是有恃无恐的态度。
      庭轩冷冷地道:“都给我闭嘴。萨五丁,我警告你,你别得意,我唐庭轩没有了你,一样可以重振声威,你别以为能要挟的了我?惹火了我,大不了一拍两散,让你死在这里喂苍蝇。”
      正说着,永恩从茶馆外走了进来,向庭轩递了个眼色,庭轩会意,便站起身来,董平连忙招呼着伙计算了帐,几个人方一同出了茶馆。永恩在前面带路,转到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却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那里,左南站在车门吸着烟,萨五丁却叫道:“我认得他,他是特别行动队的头…”说完抓着庭轩的胳膊,道:“好呀,唐庭轩,你想出卖我?”
      左南冷冷地逼视着萨五丁,渐渐地让他萎靡了下去,方替他们打开了车门,道:“要不要上车,随便你们!”
      庭轩却没有片刻迟疑,上了副驾驶的位置。左南微微一笑,道:“唐先生,好胆量。”董平在后面推了萨五丁一下,道:“你上不上?不上你就等着死在这里吧。”说完强拉着萨五丁上了车。
      永恩在一旁看着这一场闹剧,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还连累着林保仁、左南,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她突然伸出手来拉住左南,低声道:“还有我…我也去…”
      左南蹙了蹙眉头,并没有反对,上了车子发动了,拉着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已经有人事先准备了体面的衣服给他们几个都换上,另有人给萨五丁打了针,虽然他很不清愿,吵个不休,针一打上,立刻也就安静了,马上就被人抬了出去。
      左南方道:“唐先生与这位小兄弟跟我的车,萨五丁与小姐跟林处长的车,我们大家分开走,到了城外,自然会有人接应。若一旦出现问题,切记互相之间不要表露身份…唐先生与这位小兄弟是生面孔,一般问题不大,问题出…只会出在萨五丁身上,但是林处长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果然,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外面另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左南毕恭毕敬地请永恩上了车,低声道:“一会儿这车就会去接林处长,您是林处长今天的女伴…”永恩却伸出手来,道:“不管怎么样,我…只能说声…谢谢。”
      左南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握上去,低声道:“祝您一路顺风。”说着便带上了车门,敲了敲前面的车窗,司机便发动了汽车。
      永恩在玻璃里看着站在那里的庭轩,犹豫了片刻,还是招了招手,然而他却微皱着眉头,一副恹恹不乐的样子,半点都没有逃亡路上的紧张与忐忑。她不由得想着:“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见了吧?”
      车子开到了林保仁的公馆,林保仁老早就等在了那里,上了车,只微微点了点头,便默然了。车子又发动了,永恩想了想,还是道:“我只觉得自己好过分,却想不到…你竟然会答应。”
      林保仁依旧目视力着前方,淡淡道:“他曾经说过,只要是你开口,自当是竭尽所能。其实,倒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况且,你和他…也不能总这么悬着,总得找个机会做个了断…”
      永恩无声地笑了起来,林保仁终于微微转过脸来,看着她清丽娴雅的一个侧影,好一会儿,才道:“其实…他一直都没有忘记你,可是为了能让你高兴,他还是忍耐着…硬是把那个人送到你跟前去,自己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就算是他在…最初的时候…撇开了你,他也已经受到了惩罚…”
      车子愈行愈急,并不知道终点究竟在何方,然而颠簸在人生路程上的,还有那再也回不到原点的心,因为一路行着,被不同的人和事左右着,就算是想要回头,亦有些力不从心了。永恩也料不到会有今天这种尴尬的境地,她为难了那许多人,都只为了她的一己私利,为了满足她对从前生活里无法弥补的一点遗憾的恋恋不舍,只是她却是这样地不安,因为从一开始,她就隐隐地意识到,这样的一趟冒险,是那么地不光明磊落,也许,根本就不值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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