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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二 ...

  •   永恩想不到自己会在昆明住了近半年之久,而且越住越习惯,她在李大娘米线店后面的房子里赁了一间小屋来住,平时绣一点活计拿到街尾的一间孙记绣庄里去卖,赚点生活费,偶尔到李大娘的小店里帮帮忙,闲散的时候教蕊儿读书认字,一天的光景很容易就混过去了。
      当然,她很清楚,其峻如今已成为昆明乃至整个云南的地方首长,在这半年里,耳闻目睹了他颁纲施政上的雷厉风行,战场硝烟里的叱咤风云,倒与她印象里的温文尔雅的书生意气,已经相去甚远了…那个曾经在她的生命里扮演过举足轻重角色的男人…
      冬天的昆明城里仍然明媚如春,家家户户莫不是花红柳绿地装饰一新,人们散去了战争里灰头土脸的阴霾,亦不敢扬眉吐气地高谈阔论,因为新的禁烟运动又来了。每天亲见荷枪实弹的士兵挨家挨户地搜访查询,连一点渣子也要掘地三尺地挖出来焚毁殆尽,可见其峻的决心有多大。也罚了许多人,也关了许多人,甚至在南大门前焚烟之后,又公开枪决了一些销烟贩烟的首脑人物,一时之间,昆明城里有拍手称快的,有居安思危的,亦是掩盖不住地人心惶惶,均不知道这位禁烟减税实施新政的新督军,能够持续多久。
      永恩在米线店和绣庄里,不时地会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语,仿佛是说着这所谓的新政,也不过是面子上的事情,都是做给没权没势的平头老百姓看的。传闻里那真正的首脑“萨五丁”就因为走了这位少帅的一个新女朋友的门路,到现在还不是只关着,至于杀不杀,等时间久了,风声过了,自然是要悄悄地放了,人本来就是最健忘的嘛。等到了明年这个时候,谁还记得“萨五丁”还是“萨六丁”,只怕又要关心新的话题了。
      她却不能相信,不相信其峻是这么公私不分的人。
      绣庄里的孙老板告诉永恩,有一位陶太太很喜欢她的绣品,希望她能到陶府去住一段日子,帮忙准备陶府小姐出嫁所用的服饰用品。她承孙老板的好意,便到陶府去了一趟,原来是警察局局长的府地,陶太太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妇人,端庄和蔼,见永恩举止有礼,谈吐不凡,也很是喜欢,工钱方面自然便优厚宽松了许多。
      永恩便回去收拾了行李,跟李大娘打过了招呼,独蕊儿有些依依不舍,她只得好言安慰,其实也不过是个把月的时间,一晃也就过去了。
      陶太太的小姑子妙萍是个很爽朗的女孩子,平日里不拘小节,很有些女中豪杰的作派,对这桩婚事似乎不甚满意,嫌未来的夫婿是个行武粗鲁之人,配不上她这师范学校毕业的文明人。原来妙萍的未婚夫,乃是沈详的侍卫队队长左东,由其峻的情报处处长吴坚出面保的媒。
      陶局长本来也有些犹豫,觉得左氏兄弟是没有根基之人,但两兄弟在上一场战事中骁勇善战,建立了不少功绩,如今更是大帅少帅跟前的大红人,此后只有步步高升的趋势。况且,这个妹妹本是庶出的,有这样一番姻缘也应当是很不错了,又不敢得罪其峻,便就答应下来。
      没想到,其峻还特地宴请了陶局长一次,极力地成全撮和这桩亲事,又送了宅院作为新婚夫妇的新房,陶局长是挣足了面子,回家来就跟太太好一番炫耀,嘱咐嫁妆一定要好好地筹备,不能丢了陶家的脸面。
      陶太太却是淡淡的,看绣活的时候免不了跟永恩罗唆了几句,这小姑子本是个犟脾气,又素来和兄长不甚对付,她这个做嫂子本就个外人,夹在当中,出了力还里外不是人。言下之意仿佛也对那未来的姑爷不甚感冒,听信了传言,好象是杀人不眨眼的,一个武夫。
      永恩曾经见过左东一面,印象里是个木讷老实的人,又在北京和左南相处了一些时候,他们弟兄两人应当是很不错的。可是再好,却不是喜欢的,又有什么用?就象她与其峻,便是最好的例子。所以,也不敢随意发表评论。
      陶太太也不想从一个绣娘那里得到任何有建设性的帮助,只不过是诉诉苦水罢了。
      倒是妙萍偶尔到绣房里来,看着永恩在绣棚上铺着一方月白色的手绢,小心翼翼地飞针走线,上前来掀开了帕子,只见霞光璀灿之中,一朵水红色的牡丹花,娇艳明丽,却有两只蝴蝶穿花飞舞,不由得叫道:“好鲜亮的活计!”
      永恩笑道:“小姐过奖了。”
      妙萍在一旁的软椅上坐下来,有意无意地轻轻地抚摸着那花上的蝴蝶,半晌才道:“这是绣的什么呀?”永恩去倒了一杯茶过来,笑道:“是一件褂裙的下摆。”妙萍端起茶来,并不喝,定定地瞅着永恩,道:“你结婚的时候,是自己绣的嫁妆?也是绣了这样的花色?”
      永恩正低头绣着,不小心给针扎了一下,“哎呀”了一声,妙萍急忙将茶放到案几上,凑过来,急道:“不要紧吧?”永恩抽出手来,如白玉般透明清晰的指肚上渐渐地涌出一粒鲜红的血豆,她放到唇边,轻轻地吮了吮,出了神,好一会儿才道:“不是,我那会儿绣的云海波涛,现在想想,并不吉利…”
      妙萍仿佛反应过来,只“噢“了一声,便不再追问了。
      永恩想了想,才道:“小姐,是不是不还没见过左…左队长呀…”
      妙萍“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可见的?已经定了的事情,见与不见,还不都是一个样。我但凡是有些志气的,早就离开这个家了。可是,我也很清楚自己的情况,虽然嘴上喊地凶,根本是没有勇气的,我还有一个母亲在堂,怎么样也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哥嫂这里。听说那人现在很得宠,我嫁了过去,我母亲的腰杆才能硬实些,日子也好过呀…”
      每个人都有一腔心酸事,不论富贵还是贫穷。永恩何尝不知道当中的无奈,不由得也是叹息。好一会儿,才道:“我劝小姐,还是找机会见上一见吧,只要没到上花轿的那一刻,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妙萍手里把玩着那方月白色的手帕,扭来绞去,并不回答。
      屋角的一盏老式挂钟突然“当当”地响了起来,倒让静谧的空气里有了点生机。妙萍跳了起来,将帕子扔在绣棚上,笑道:“不在这听你乱讲了,什么见不见的,好没意思。我跟同学约好时间要去看电影了,先走了,明天再来找你说话。”说着一扭身便走了出去。
      永恩望着在角门里一晃不见的银红色身影,蓝蓝的天空深处一小簇云彩在缓缓地移动着,慢慢地来到了墙跟下,转换了姿态,仿佛一缕似有若无的青烟,笼在那一丛丛繁盛茂密的金萱草上,倒一种难得的温馨与平和。幸福总是隐藏在迷雾之后,若不是大着胆子去撩开那面纱,怎么能知道悬崖之下,莫不是海阔天空。
      妙萍并没有按约定第二日再来找她说话,连陶太太也忙地忘记了来督促绣品的进度。永恩安静了些时日,便沉下心来绣完那一件件的绮衣罗裳,早晚都是能派地上用场的。
      果然,一个星期以后,妙萍又跑进绣房里,已经换上喜孜孜的表情,永恩仍旧低头忙着绣活,歪头看了看还是坐在软椅的人,明亮的眼睛里仿佛跳动着灼人的火焰,不由得笑道:“什么事情值得高兴成这个样子?”
      妙萍的鞋子在椅子下面左右晃动着,半晌“噗哧”一声,笑道:“你是成心的。”永恩停下了活计,一本正经地道:“我白白地问一句,怎么又是成心的了?”妙萍的嘴角有些颤动,然而那笑是藏也藏不住的。永恩笑道:“见与不见…应当是很不一样的吧?”妙萍歪头笑着,道:“你又知道?当初你是不是也偷偷地去看了自己的未婚夫?”
      永恩想起那时候的情形,心中一恸,便有些凄凉的样子,道:“是呀,我是去看了,而且还是不远千里的,可是…”
      妙萍没有明白那话里的真正含义,有些兴奋地叫道:“怪不得你让我…”说完了,才发觉自己说露了嘴,急忙掩口不言了。半晌,又道:“难道是有谁给你通风报信了,你倒好象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
      永恩摇了摇头,道:“谁到这里来跟我报信?是你丫头小喜儿来送绣在衣服上的配饰,唠叨着你这些日子认识了新朋友,好象感情很要好的样子。”
      妙萍顿了顿脚,道:“哪里!不过是上次看电影的时候,我同学又带了一个朋友来,叫梁盼莺的,好象是督军沈其峻的女朋友,后来估计梁盼莺跟沈其峻提起我来,那沈其峻也是个多事的,竟然邀请我们几个同学吃饭,席间还把那人叫在内,全然不是传说里的样子…而且…我们之前竟然是见过的,所以他才托了人来求的亲…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那个人…我现在才知道古人所说的柳暗花明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永恩淡淡地笑了笑,她当然知道其峻的良苦用心,他当初也曾经受过“盲婚哑嫁”的苦,自然是不愿意让身边的人再重蹈覆辙。
      然而,柳暗花明的欣喜,竟然是一个误会。
      月底的时候,永恩终于在婚礼前三天的时候,将所有的绣品都赶了出来,心里也是痛快,只等陶太太验过之后,便可以请辞了。谁知陶太太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坐在房里,妙萍皱着眉头,脸上泪痕纵横,永恩见此情形,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有些尴尬的两难。
      陶太太也不避讳,叹了一声,道:“我的姑奶奶,这聘礼都过了,还有三天就要上花轿了,你却又要反悔?前些时候不是还欢欢喜喜的吗?如今突然改了戏码,你这究竟唱的哪一出呀!”说完,见妙萍仍旧在擦着眼泪,却是无可奈何,正巧有老妈子来回秉有人送礼来,只得向永恩道:“我赶着去会客,你替我劝劝她,我们这位小姐还有些听你的话。”
      永恩待陶太太出了房门之后,才笑道:“小姐,马上就要做新娘子,把眼睛哭钟了,可就不漂亮了。”
      妙萍抬起头来,眼睛里竟充溢着绝望般的哀伤,永恩的心头“突”地一跳,收敛了笑容,道:“出了什么事?”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妙萍一把拉住永恩的手,泣道:“错了,全都错了,他不是他…”永恩有些糊涂,然而妙萍并不待她发问,就急迫不安地道:“我起初认识的是沈其峻的侍卫队长左南,而不是沈祥的侍卫队长左东,但是那日陪着沈其峻一起来吃饭的是左南,而不是左东,我竟然稀里糊涂的,也没有问个清楚…”
      永恩怔怔地看着这个伤心哭泣的年轻女孩子,原来犯了这个严重错误,她怎么没想到那两个人是孪生兄弟,起初她也搞混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提醒一下她呢?
      沉默了片刻,永恩方道:“那你准备怎么办?左南…他又是什么态度呢?他知道你是左东要娶的人吗?”
      妙萍点了点头,道:“他起初并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只以为我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上次的饭局上重遇,他也以为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谁知却是这样的缘分。左东只所以会来提亲,是因为在学校的慰问会见了一面…而左南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哥哥也存着同样的想法,无论如何不能和自己兄长抢女人的,更不可作出能违背大帅和少帅的意愿那不忠不义的事来。他的忠义双全了,可是我怎么办?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真的有那么爱吗?她不禁问着那女孩,也疑着自己。不过是不该有的相逢,不过是短暂的感情,却值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来违背一切规矩秩序?
      然而,妙萍的反应却让她惊讶,似乎是已经不顾一切了。
      只有三天的时间了,如何才能让这世界停下来?是那新郎,还是那女孩子真正所爱的人,亦或者那操控着别人命运的人?永恩很清楚以自己目前的状态,是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可是她明明看到了绝地之中的一线生机,又怎么能忍心坐视不理?
      她思来想去,倒想起一个人来,便私下打听了一下,晚饭的时候,便找到了林保仁所住的公馆。
      门房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很普通,不免就有些冷淡,只说主人去赴宴了,还没有回来,让她改日再来或者提前预约。
      永恩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林保仁如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许多大大小小的事务都需要他亲自处理决定,有多少人想要巴结还来不得及呢,如何能把这点“小事”放在眼里,出力不讨好不说,说不定还会惹上一身麻烦。她不禁有些怀疑,自己这样地冒失,可会有半点效果?
      一直在门外的街道上盘桓到九点钟的样子,也没等到林保仁回家来,她越来越没有信心,正巧门房出来上大门,见到她还在,便道:“你怎么还呆在这里?林处长临时被大帅委派到广州办事去了,得三四天才能回来,你还是赶快走吧。”
      永恩也是无奈,只得笑了笑,略一思忖,还是不能放弃,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笑道:“大叔,烦劳您跟林保仁说一声,就说是永恩来找过他,等他回来,请他到警察局陶局长的府上来一趟。”
      那门房一愣,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论,还没有上门来央求办事的人敢直呼其名地“林保仁”地叫着呢?这个女人可真够奇怪的。一时之间不禁收敛了傲慢的态度,点了点,算是答应下来。
      没想到,林保仁并没有去广州,他为了左南与左东两兄弟的事留了下来。其实也有些为难,毕竟是大帅和少帅定下的亲事,况且已经三媒六聘地行过了礼数,这婚礼又迫在眉睫,偏偏左南象是发了神经似的别扭着,问也问不出个话来,只憋地一张脸上青中带紫,那已经是极度克制的表现了。倒是姜安国忍不住露了口风,他才知道了其中的端倪,不禁也觉得棘手。
      如今的少帅,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总有些一意孤行地执拗与气势,又不是军国大事,已经嫌他过于谨慎罗唆了,如何能连这种“小事”也处处地受他的“挟制”?他亦懂得要小心把握这“君臣”之间的微妙关系,不能太紧,不能太松,更不能太近…只能在合理而适当的限度内…
      要是…永恩在就好了…
      于是他便告诉左南,让妙萍出面请梁盼莺吃饭,如果梁盼莺肯帮忙,一切或许还有转寰的余地…
      左南本来已经有些放弃了,也决定不再与妙萍见面,可是妙萍托姜安国带过话来,非要再见一面。左南当然不能同意“私奔”的荒谬做法,却被妙萍“逼迫”着吱吱唔唔地提起了梁盼莺来,妙萍恍然大悟,尽管听到了一些传闻,想不到竟是真的,也顾不得脸面,只得盘算着做最后一搏。
      盼莺没想到竟然由她引出这样一段错综复杂的“姻缘”,不禁也是愣然。只是时间紧迫,也来不及细想,便给其峻去了电话。恰好其峻不在,那边一听是“梁小姐”,急忙派人去找,好一会儿,才听到其峻“喂”了一声,她已经等地很不耐烦了,态度便有些冷冷的,其峻笑道:“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她其实有满腔的委屈,只是说不清道不明,他这样待着她,有时亲近地叫她以为一切都以是真…只是他偶尔恍恍惚惚的神情,却攫取着她于意乱情醉之余仅存的一点点理智,他明明就在眼前,却好象隔地那么远,虚无缥缈地猜不透摸不着,可是因为他是那指点江山的一代英雄?然而时间久了,她渐渐觉得,并不尽然…她隐隐地有些不安,这样一个万人之上的人物,却不能实实在在地属于她一人,只怕这样两相缱绻的甜蜜时光,终不能长久…
      其峻笑道:“我不过是和幕僚们开着会,有人来回是你电话,我还不是赶紧出来接着,你却还是这样别扭着…算了,你要什么补偿,我都依你。听玉姨说起来,天宝斋又进了不少新货,我让姜安国开车送你和朋友们去逛逛吧,顺便去百货公司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盼莺“噗哧”笑出声来,又“哼”了一声,才道:“我也不要什么补偿,只有一件事求你。”其峻方知道已经雨过天晴了,便笑道:“我就知道你又想算计我呢。说吧,我洗耳恭听。”盼莺却道:“不要,我要今天晚上一起去凯明瑞吃大餐,见了面我才能说。”
      其峻却有些迟疑,道:“今天晚上我还有会要开呢…”然而电话那端却紧跟着道:“你不来就算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愿违背她的意思,有时候明明知道她是在无理取闹,有时候明明知道自己是在饮鸠止渴,林保仁已经罗唆了好几次了,他也知道有多危险,但就是狠不下心来,一听到那柔柔的软语娇憨,就忍不住…忍不住…
      尽管忙地不可开交,还是在约定的时间赶到了凯明瑞西餐厅,灯火辉煌,映在餐桌上的水晶瓶上,流光异彩。盼莺早到了,穿着一件莲碧色的长衫,一只月白色的百合花沿着葱葱的绿意,悄然开放。他笑着坐了下来,道:“怎么今天打扮地这么素净。”
      盼莺亲自从桌上的金边细瓷白骨茶壶里倒了一杯红茶,笑盈盈地递到其峻面前,道:“我为了讨你喜欢,出门前可是好一番折腾,想不到还是给你一番批评。”
      其峻微微抿了一口,笑道:“倒底是什么重要的事,非巴巴地拽了我来?”盼莺柔柔的眼波遥遥地送了过来,半晌才道:“人家只不过是想见你一面,就那么难吗?”其峻听她软语温存,说地可怜,心里一动,笑道:“大约是很棘手的事情,你才肯下这么大的功夫来敷衍我。”
      盼莺“噗哧”笑出声,低头想了想,终于把那事说了出来。
      其峻却料不到这样一种尴尬的局面,不由得沉下脸,思索了片刻,道:“这位陶小姐怎么这么糊涂?”盼莺却冷冷地回应道:“还不是你添的乱!”其峻想想,确实有些难辞其咎,大概都是那日他带着左南一起赴宴会惹的祸,微微皱着眉,又沉吟了片刻,方道:“还是让陶小姐自己去找左东说清楚吧。左东最是老实忠厚的,宁可苦着自己,也决不会让弟弟受难点委屈,如果给他知道了是这样一番情形,保不准还有一线希望。”
      盼莺眼睛一亮,笑道:“你不拦着?”
      其峻笑道:“我哪有那么独裁专制?况且,我怎么能干预了人家的终身大事。”
      盼莺却向在墙角边伺候着的一个侍应招了招手,看那侍应心领神会,下去准备着上菜了,方道:“那个陶局长不为了讨好你,肯把自己一直奇货待沽的妹妹轻易地嫁给你的人?”其峻何尝不知道是这个情由,便笑道:“那些人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这样不遗余力地帮忙。”盼莺冷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因为自己的遭遇悲惨,总想着别人能有个好结果罢了。”
      其峻明明知道那话里的怨意,还是不肯点破,幸而侍应张罗地上菜了,两个人便安静地吃起饭来。他偶然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明媚生艳的年轻女孩,心里也是迷惘,轻柔的温泉与冷寂的寒冰,怎么能一样?他如何不知道她在等他开口,可他这样迟迟下定不了决心,无非是有些怀疑,倘若有一天,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该如何收拾那不能挽回的残局?
      婚礼没有照常进行,因为左东奉了少帅的命令,去了美国的军事学校进修,为期三年,临行前与左南做了交代,为了顾及妙萍的颜面,到美国后自会将解除婚约的书信寄与陶家。左南当然知道兄长作出的艰难让步,即立誓在三年内暂不提婚姻之事,只等左东回来再议。左东也是无奈,只得郁郁离去。
      其峻不由得叹道:“这位陶小姐,可真是厉害,这么一下子差一点折损了我两员大将。”
      林保仁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方才从帅府回到自己的公馆,可惜那门房间早把永恩来过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林保仁并不知道永恩也住在这昆明城里,与他们不过是近在咫尺。
      永恩离开了陶府,回到了李大娘的小店,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她倒起了归乡之心,怎奈蕊儿一直阻拦着,磨磨蹭蹭地便拖延了下来。
      生活的平静之中,偶有波澜,也都是无足轻重的。她安心平常地日出而坐日落而息,妙萍倒是常常来看她,两个人也只不过保持着适当的友谊,并不是过于地亲密。她也听妙萍提起其峻与盼莺的一些传闻,恍惚间感觉到妙萍的婚约最终得以顺利地解除,似乎都有赖于这位盼莺小姐。虽然已经与他无干了,可是回想起其峻曾经对她的迁就忍耐,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这个一度可能属于她的人,如今渐行渐远了。
      进了腊月门,人们都有些忍禁不住的兴奋与慌乱,一年里也就是这个时候最值得庆祝了。街头巷尾之间充斥着一种喜气洋洋的繁忙,当局却有些意外的紧张,城门及各个要道都加强了警戒,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腊月初八,她早早地起来熬了八宝粥,打算与李大娘、蕊儿痛痛快快地过个腊八节。结果,李大娘忙着准备送给乡下亲戚的年货,蕊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进来,叫道:“我的天,街上已经戒严了。”永恩正在收拾着饭桌,笑道:“快来吃早饭吧,今天的粥熬地恰到火候。”蕊儿向刚从后面储藏间里灰头土脸地出来的李大娘道:“婆婆,你甭忙了,现在外面据说已经封了城门了,增加了岗哨正在逐个地检查,好象是走失了什么重要的犯人…现在要想出城,得去帅府督办处办理特别通行证呢。”
      李大娘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叹道:“这兵荒马乱的,过个年也让不人消停。”
      是呀,生活之中总有些不安不快的事情会突如其来地迎面撞来,倒让人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就深陷其中。永恩当然明白其中的无可奈何,并不在意,招呼着李大娘和蕊儿一起坐下来吃早饭,难得可以吃一顿安稳饭的,她已经决定过了年,还是回到大理去,毕竟总是这么流落在外,住着别人的地方,受着别人的恩惠,是那么地理不直气不壮。
      傍晚的时候,蕊儿正在忙着和隔壁杂货铺家的小儿子四水收拾晾了一天的菜干,永恩只得提了食盒到街道斜对面的云来小旅店去送外卖。街道上果然冷清了许多,店铺早早地都上了门板,有点起风了,卷起了地上的尘土,扬在人的脸上,麻痒痒地感觉。俞记酱货家的招牌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几尺阔的帆布幌子镶着朱红色的火焰围边,大有旌旗飘飘的豪迈气势。
      永恩笑了笑,还是转了个弯,进了旁边的云来旅馆,掌柜张荣发正在高高的柜台后面打着盹,进了年关,本来正是进城采办年货的时候,旅馆里也只得这个时候赚些钱,可前些时候打仗打的,人心惶惶,如今也只有几个散乱的闲客而已,根本没有什么赚头。听见声响,微睁开眼睛,见是永恩,只言简意赅地道:“楼上右拐到底最后一间。”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蜿蜒的楼梯上悬挂着红色的灯笼,幽幽的烛光映地那长长的木板上晕晕的一片,寂静的空间里,只听地到她软软的绣花鞋底在古老的木质地板上缓缓移动的拖沓声,也是那么微弱地,仿恐惊扰了躲在两旁房间里的过路人。
      到底最后的这一间,隐藏在柱子的后面,是这旅店里风景最差的房间,收费相对也低,如今空着那么多的房间,选择这里,不是出于经济考虑就是怕引起旁人的注意。她象往常一样,轻轻地扣了扣房门,却没有回音,只得又用上了几分力气,依然寂静如初。沉吟了片刻,她向前一推,房门并没有关,闪开了一道缝隙,里面没有点灯,暗暗的厅堂里,只有右侧的一扇窗户半开着,一点月光滑进屋里,在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吱吱呀呀的窗户一晃一摇,拍打在外面的墙壁上,“当当”作响。她心里突地一下,有些莫名地害怕,却也不知为什么竟然壮着胆子,推门而入,低声道:“有人吗?”
      没有人。
      她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屋子当中的桌子上,仍旧低声道:“有人吗?”眼波却瞄着窗户一旁垂下来的帘子,悉悉簌簌,影影绰绰,不由得就走了上去,慢慢地屏住了呼吸,站稳了脚步,突然向上一挑,空空如也,一颗心才缓缓地平复了下来,只觉得背心一凉,一个硬梆梆的物件抵在腰上,有个低沉的声音,冷冷地道:“你是谁?”
      她几欲叫出声来,停顿了片刻,才道:“我是对面的李记米线店来送外卖的。”那人却不肯放松,嘶哑着嗓子,厉声道:“胡说,我们根本就没有叫外卖。”
      这分明是出了岔子,她忘记了危险,下意识地转回身来,急道:“我真的是…”然而却是如雷彻电击般地震撼,心口上仿佛被人狠狠捶了一拳,所有的呼吸都停顿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白白地发着急,眼泪哗哗地汹涌而下。
      那人微微一怔,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拥进怀里,越来越紧,仿佛是怕她象空气似的悄悄溜走一般,而她只觉得心中酸楚不堪,半晌,也只颤动着声音,低声道:“来福…是你吗…”
      他一把推开了她,在清幽的月光下,依昔可以看到眼睛深处跳动着嫉妒与愤怒的火焰,一会儿,却化为了酸楚与无奈,柔声道:“素梅,我就知道你还是念念不忘那个人。告诉你,我不是什么来福,我有名有姓,叫唐庭轩…”
      倒有些咬牙切齿的执拗与绝望,似乎是对“唐庭轩”这个名字寄予了太多的埋怨与不甘,这样强烈地爆发,扯动了身上的伤口,他“哎呀”了一声,额上冷汗涔涔,不由得倒退了几步,跌坐在床头。
      她大惊失色,顾不得过往的恩怨,上前拉住他的手腕,急道:“你这是怎么了?”他咬着牙根,静默了好久,一只手臂在她的温柔的包容里轻轻颤抖着,渐渐地停歇下来,方强颜一笑,道:“没事,不过是受了点轻伤。”她却傻傻地催促道:“已经疼成这个样子了,还不赶快去医院…”他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抚摸着她光洁的脸颊,笑道:“傻丫头,自然是不能去医院,所以才不去的…”
      原来如此…
      好一会儿,她才嗫嚅道:“那么…这满城森严戒备地就是为了…”
      他点了点头,道:“我和董平、吴迁一起到昆明来见一个人,想不到你也在这里…真是天意…却还能让我再见你一面。你那么不声不响地离开,我可是牵肠挂肚地…”倒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是真的牵肠挂肚,反而与从前甜言蜜语式的随意而说,自是有些不同的,好象增添了许多沉甸甸的份量,她于他,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别与在意。
      她却只以为是惯常的套路,也不理会,只道:“你…来昆明…做了什么…”他本想说,“我是专程来找你的”,可一看她焦急的样子,便道:“我们不过是从会园里劫了个人出来,结果发生了意外,我和小董他们分散了,约好三天以后在城西的三清庙汇合。”
      她抽出手来,微蹙着眉头,顿脚道:“你劫的人是不是…萨五丁?”他眉峰一扬,不禁笑道:“想不到萨五丁这一号人物竟然这么有名,连你也知道…”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噤声道:“可那个人是一个烟贩子…”他一看她有些嫌恶的表情,微一沉吟,才道:“生意上发生了一点挺棘手的麻烦,可是这个萨五丁掌握着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能够帮助我解决这个麻烦,所以,他必须活着…”
      她将信将疑,道:“不管怎样,现在外面正在全城搜查你们,你怎么能跑地脱?况且,还受了伤…旅店更是首先被排查的地方,你躲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于是,永恩去街上相熟的店里买了一套男人的白族服饰,回旅店里让庭轩换上,方才折回米线店跟李大娘说,她的哥哥来了昆明准备接她年前回大理去,本来她不想太麻烦,就在对面的旅店里住下了,可如今全城都在盘查,她不是很放心,看李大娘能不能通融一下住到她租住的小屋里来,而她和暂时和蕊儿挤一挤。李大娘是个聪明人,一看永恩有些为难的样子,并没有问多余的话,便答应下来。
      庭轩连夜趁着寂静无人的时候,悄悄地搬了过来,李大娘早已经准备了新的被褥,借故看了看这个“哥哥”,趁庭轩不注意的时候,向永恩抿嘴笑了笑,永恩却尴尬地不知如何自处,一歪头却看见蕊儿羞涩地站在门边偷望着,李大娘不便久留,便到门边拉着蕊儿道:“大哥哥会在这儿住很长时间,你不用担心,永恩一时半时跑不了了。”蕊儿竟然冲着庭轩做了一个鬼脸,很不情愿地跟着祖母离开了。
      永恩到床边来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被褥,庭轩一声不响在站在桌边默默地看着,屋里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微弱的橘红色火茫一簇一簇地跳动着,有一阵冷风顺着刮开的窗户撞了进来,直奔那油灯而去,“扑”地一下,屋里突然一片漆黑。
      永恩吓了一跳,庭轩却从身后拥了上来,强烈的男子气息拂在耳下,仿佛有些试探着性的,渐渐吻上了那光滑细腻的皮肤。她有些本能地反抗,微一用力,挣脱了开来,可他有些不依不绕地纠缠着,她在幽幽的月辉下寻着了那明亮深邃的眼眸,恍惚闪耀着情意缠绵的火焰,可她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一个人,并不是她苦苦寻找并等待的那一个了。
      于是,她按住了他的手,静静地道:“我会想办法拿到出城的通行证,所以,到那时候,请你离开吧,就当我们没有再见过面。”说完,推开了他,朝门口走去,只留下他一个人,落寞孤单地呆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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