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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七章 圈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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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镇戎军到三间寨、怀远城、张宗堡、龙竿城,直至羊牧隆城,城寨间隔距离近则四十余里,最远也不超过七十里路程。这些城寨都是宋军的据点,至少目前都是宋军的据点。依仗这些据点提供的补给,杨宗保节制的机动部队没有携带任何粮草车辎,每人每骑只携带了三日的干粮。有品阶的军官有亲兵为其准备水囊蓄水。普通的兵士只能就地汲水引用,或者取干净的积雪化了解渴。
天与地交接的水平线擦去最后一抹残霞时,宋军压阵的最后一批部队抵达了是夜预定的营地。从张宗堡到龙竿城,一日内军队推进了至少四十里。这段路程对骑兵而言不算太难。但对负重量是骑兵二至三倍的步兵就苦不堪言。一到地方,他们的屁股就像粘到了地上,全身叫嚣着罢工。但挣扎着,这些步兵们还是脱下负重,爬起身,撩袖开始安营扎寨的例行工作。
他们很累,但骑兵们也不轻松。他们的长官,更不轻松。
急行军的时候,一个孩子扭伤了脚。
那真是一个孩子,人高马大,但不到十五。
他是党项族人,他是生在宋土长在宋土的党项族人。
他就是范仲淹组建的所谓藩军。
同样是离开延州,自愿请战,但他跟杨宗保不同,他只是一个小兵,一个最微末的步兵。
冰雪消融,冰水化到土壤中-,又冻成了冰。他跟庆州的兵编在了一个队伍里,他跌倒了。当脸贴在坚硬冰冷的土面上,脚踝好像断掉了,行军时就觉沉重的盔甲军械压在他得身上,重得让他传不过气。
齐整的脚步,有条不紊地从他脸边走过。他睁着的眼,紧紧闭起。
他沮丧地想要哭,但男儿流血不流泪!
后勤军快步跑来两个随军大夫,将他架起,扶到一旁的树下坐好。
冬末的树,光秃秃的,连片遮挡阳光的树叶都没有。
冬末的阳光不刺眼,照在脸上甚至有些暖和。却晒到男孩脸上,令他想哭。
“他是怎么回事?”
勒马的黑影罩在他的面上,他匆忙擦去眼角的湿气。
两名随军大夫忙先后鞠礼道:“禀大人,这兵刚才滑到,脚踝伤了经骨,暂时不宜走动。”
他抬头,逆光的影像看不清模样,勾勒出线条的光晕因为柔和而温暖。那是官,他骑在马上,还是个不小的官,因为大夫们对他恭谨有礼。
逆光的影像朝队伍后远望,又眺望了眼延山游走的铁甲长河
“那你就在这歇息。等到伤好了,再追上队伍。”
“俺不用歇息!俺可以走!”他狠狠地抹了脸颊,大声道。
他们正在急行军,他一旦停下了,就再也赶不上队伍。他,就是被抛下了啊。
骏马高大,鬃毛油亮地折射的光泽模糊了骑士的轮廓。
“他能走么?”
军官没听他说,转而问向大夫。
两名大夫犹豫了下,老实禀报:“回大人,他伤得不重,只是近两个时辰不宜赶路,否则十天半月内会因经脉崩断而无法动弹。”
其中一名大夫往军官马身近了近,悄声禀告道:“大人,这娃全家都死在了西夏兵手中。就剩他一人了。”
马蹄在原地刨了刨,“你想上战场?”
问他的嗓音温和近人,他想都没想,大声回答:“想!”
“那就走吧。”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好像飞一样,就被带到了马背上。
“走!”军官拍了下马首,托着他的马儿极有灵性的撒开四蹄,沿着军队边缘奔跑。
他抱住马的脖子,看见了其他兄弟的神情,或鄙视,或羡慕,大多的,是目不斜视,似是全然没有看见他获得的优待。那些,是熬过涂善的地狱训练出来的庆州兵。
马儿只托着他一人,他往另一侧望,马儿原本的主人奔跑在马儿身边,轻松的步伐,似是完全不觉吃力。
他忍不住喊道:“大人——”
预备纵身掠过的军官慢下身形,头盔下,被风扬起的发回转出黛墨的柔亮。他看清了,这大人有着张好看的脸,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瞧着舒服得紧。他衷心道:“谢谢——”
回眸一笑,暖暖的,和煦惑人。
骑兵要开路,要侦察,遇到敌军的游离部队,第一迎战的也是他们。
而长官们,他们一刻不得停歇的整理军情,指定战略,统合军务。
所以,负重是他们步兵的职责,安营扎寨也是他们的职责。
再累,他们也要去做。
西北边境千沟百壑,骑兵一边心疼着自己的坐骑要奔走在如此恶劣的地形,一边警惕着任何可以埋伏藏匿的地方。
杨威竡所率的先锋营比中军先行半里以上,屯兵好水川。此番出征,黑大硬是以优良的战功挤进了先锋营。
中军以步兵为主,由杨宗保坐镇,扎营好水川西侧。
后军较之混杂,几乎都是江湖自愿军组成。而这些江湖人中又以天雷堂和大镖局为主,其他游散人士占了不到三分之一比例。在卓东来和白玉堂的监控下,驻扎龙落川。
“不吉利啊……”
六点香印脑门印的僧人遥望残霞的余韵,喃喃念叨。
“去去去!你这错乱和尚嘴里就说不出句好话!”
朱猛朝错乱僧呸了口唾沫,瞧他光溜反光的脑袋浑身就不是味。
这老小子就没说过好话。
江湖人行走江湖过的也是刀剑口上讨生活的日子,有很多忌讳。
龙落川,龙落川。
怎么听,也不是个吉利地。
步兵扎营的功夫,颜查散叫了五人小队跟着他沿着驻寨边缘到处查看。
木头砍伐的断口很新鲜,都是刚才砍下。
地上,没有挖灶的痕迹。
刚才还有只狐狸远远地蹲在土丘后面,颜查散命令一人去追,沿着踪迹找到一个狐狸窝。颜查散没让其他人动这窝不合时节产下的小生命,反而脱下披风,给眼睛都没睁开的小东西盖上。他们走的时候,大狐狸遥遥地望着。
回到营寨,颜查散不等通传就冲进白玉堂的帐篷,喊道:“白玉堂,不对劲啊!”
白玉堂方解开手腕的甲扣,瞪眼盯着冲进他帐篷的无礼之人良久,惊讶道:“颜查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督粮官,我不在后军难道还在前锋营?”颜查散反驳道。
“……不……你在后军多久了?爷怎么一直没发现你……”
白玉堂郁闷道。他虽然经常去中军找展昭,但后军毕竟是他的主管范围,颜查散的官阶在文吏中也不低,他怎么就没注意到他呢?
“密探守则第一条,要平凡,要令人过目既忘。”颜查散大度地为白玉堂解惑。
“噢~那你说的不对劲是作为督粮官说的呢,还是密探说的呢?”白玉堂甩了护腕到榻上,挑眉问道。
“都有。白玉堂,我怀疑李元昊的大军根本没有从这里走过。”
“没有?!”
他们这次急行就是要赶到李元昊主军的后方,拦截埋伏他的后军,断其退路。如果西夏军的主力部队并没有深入渭州,那……就是还在后方——!
如此,他们急行军可能遭遇的不是李元昊的后方部队,而是主力军!
“你去找卓东来!爷没回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白玉堂提了画影,卷帘而出。
翻卷的帐帘合着刺骨的寒风打到颜查散面上,生疼。他捂着半边脸颊焦急喊道:“哎!白玉堂!你这是去哪里?!”
“去中军!”
仰声嘶鸣,马蹄远走,白玉堂清亮的嗓音在颜查散的耳边清楚回响,人却已然走远。
“假如李元昊的主力军没有往渭州去,白副将认为我军此刻应该怎么办?”
烛火摇曳,火光下,杨宗保的样子冷淡得不近人情,不见丝毫平时的易羞爱笑。
白玉堂缓了口气,一口喝光展昭端给他的茶水,正色道:“退。即使白日里前锋营遇上的不是佯败,一旦正面遭遇李元昊的十万主力军,一万八千人就要全部玩完!”
“不可能。”杨宗保打断白玉堂的后话,续道:“不是说我们不可能遭遇李元昊的主力军,而是我们不可能撤退。”他摊开地形图,指给白玉堂看,“从怀远城到龙落川、好水川,都是陡坡峭壁,道路狭长。这样的地形一直延伸到羊牧隆城。现在我军在这。”杨宗保在好水川和龙落川上画了个圈,随后紧紧攥紧了手,接着道:“假如李元昊的主力军已经通过此地,那我们就要赶快赶到羊牧隆城,掐住西面通口,断绝李元昊和西夏的联系,困他于内!假如李元昊的主力军并没有通过,那,更要抓紧时间赶到羊牧隆城,设伏为上!”
假如遭遇的是佯败,遭遇伏击怎么办?
这个问题白玉堂没有白痴到问出来。
机动部队已经行军到此,要退出也晚了。
就是设下埋伏,碍于一线天的地形,李元昊的十万大军也无法一拥而上。到时候,除了死战,还能如何?
此时要是退了,若是李元昊的伏军埋伏在后方,旷野之上……便真是被那厮吞了个干净——
“情报不足啊……”
杨宗保无力地叹息,宛如一块大石重重地压在展昭和白玉堂的心头。
展昭把自己的备用盔甲取来,给白玉堂穿戴上。
白玉堂赶来中军匆忙,盔甲脱了一半,路上嫌另一半碍了行动,也给脱了。
展昭单膝跪在白玉堂面前,细细为他系上每一道甲扣。白玉堂一低下头,就可以见到展昭的头顶,他伸手一拉,就将展昭束发的缎带扯开,望着柔顺披散开的墨发,望着那圈小小的发旋。白玉堂猛地拉起仰头的爱人,俯身吻上。
“有什么不对,走。”
展昭静静地望着白玉堂,笑道:“在玉堂眼里,难道展昭是等死的迂腐之辈吗?”
“你这猫到不迂腐,只是……”
只是死心眼……
认定了……就不会变。
“展昭,别忘了你答应我什么。”
“展昭不会留白玉堂一人于世,一刻,也不会。”
展昭,白玉堂会守住后军。
所以,你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目送白玉堂离去,展昭将披散的发重新束起,暴露在冷星寒风中的颈项,光洁而修长。他的铠甲未解,当他重新将头盔戴好,亲兵也已经将他的坐骑牵来。
“展兄,你要去哪?”
杨宗保出帐,见到展昭翻身上马,腰背笔挺,直立于天地之间。
展昭微低垂首,道:“展某,去前锋营一趟。”
战斗的开端都源于怨恨。
最肥沃的土壤,最锦绣的山河,最富饶的城池,最璀璨的文化……一切的一切,最美好的一切,都在赵宋的国土内。
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最美好的东西是在宋人那些软蛋手中?
他们西夏的男儿英勇而强壮,他们西夏的女人坚韧而聪慧。
他们西夏有最好的儿女,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应该归属于西夏。
宋狗?
不配!
‘张军师,宋军前锋部队已经进入好水川。’
斥候的回报,让西夏的军师张元满意地点头。跟杨宗保玩了十来日,终于让他们乖乖地进入了圈套。
‘继续骚扰,务必将他们引入伏击点。’
‘是!军师!’
斥候刚退走出帐篷,便被野利遇乞揪住。
斥候惊惶后,恭敬地鞠礼,‘野利遇乞大人。’
‘多少人?’
斥候摸不着头脑,‘多少人?’
‘老子问你,我部死了多少兄弟!’野利遇乞唾沫喷了斥候满面,大吼。
斥候报了个数目。
野利遇乞松开了他,然后,咬牙,切齿,“宋狗……老子要你们十倍为我部族子民陪葬!”
西夏的男儿,当死在正面对敌的战场,为了他们的帝君,竭尽所能。
而不是,而不是,而不是丢尽颜面的为了诱敌佯败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