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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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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子……娶展昭……娶展昭……都不娶她……!”
耶律宫毅奄奄一息地把这话吼完,听赵琳一边冲他比了一个大家闺秀抵死不明市井宵小经常性使用的手势,一边叫嚣“本公主嫁白玉堂都不嫁你——!”,两眼一黑,在展昭怀中没了知觉。
“世子啊~~——————!!!!!!!!!!”
惊天地泣鬼神的哭音颤耳震胸,逼得展昭没能及时纠正赵琳那手势不是一个家教良好的姑娘家应该做的,一手连忙把上耶律宫毅的脉搏,对呼啦扑过来的三个大男人安抚说道:“没事,没事。世子只是一时气血攻心昏了过去。小问题,趟一会就醒了。”
展昭的安抚向来百试百灵,但赵祯此刻宁愿展昭不要安抚那三名跟随耶律宫毅同来的辽使,就让他们八尺昂扬哭叫死算了。那样顶多折磨的是眼耳,现在强恢复镇定的三名辽使一个比一个看起来难宽抚起来。
毕竟把他们辽国世子踢下湖的是他们大宋的公主。
把他们辽国气昏过去的还是他们大宋的公主。
众目睽睽下,这面子里子都伤个头的事情怕是难了了。
传了御医给辽国世子诊治的同时,一通热汤华服由太监宫女服侍着浸泡换戴。
看看天色,赵祯一挥手,吩咐太监总管吴良传旨下去:今夜大宴辽国求亲使,四品以上官员可入席。
耶律宫毅尚昏睡未醒,他的三个近侍咬了阵耳朵,由一名颇具书生气息的代表谢恩应下。
皇上一句话说得轻松容易,大内三千太监宫女就忙得像堆陀螺滴溜乱转。
御书房一关门,展昭背脊笔挺,持剑在手,值卫在外。
内里,赵祯默望着倔强地撇过头犹不知悔改的赵琳,头痛。
先前就不该睁只眼闭只眼放她逃宫!本是心疼她要远嫁和亲,但此刻看来是把她的性子放野了。这都学了些什么跟什么啊?
逃宫前赵琳对展昭顶多是有几分‘投身官场的江湖人是什么样的’好奇。怎生回宫后对展昭好似亲近了许多,这番非闹着要展昭入宫值卫才肯‘过眼’?
还有那白玉堂。
那般妍丽的姿容,那般灼目的光彩。
但凡白玉堂随展昭之日,但凡他走过的廊庭,明的暗的躲藏了多少宫女太监就是为了一睹他的风姿言笑?
就是这赵琳,在有白玉堂出席的宫宴中也装扮得较之往时雍容艳丽。
……等等……
他这妹妹该不是真喜欢上白玉堂所以才不肯嫁吧?
……
头痛……
赵祯再默望了阵死咬着下唇不肯开口认错的赵琳。
父皇的猜忌,母后的权柄,外戚的威胁,多少生死难关是这妹妹顶着他的脊梁陪他撑过来。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让她今后只做个快乐幸福的女孩,嫁她想嫁的男子,过她想过的生活……
泛红却倔强不肯哭的杏眸勾得赵祯拳起了收在宽袖龙袍内的双手。
息掉了怒火剩下的就只剩心疼和不舍。
原先几欲破口冲出的责骂,最终化成了淡淡一句,“下去好好准备准备,朕期望出席晚宴的是大宋的颐琳公主,而非其他。”
赵琳平静应了句,“臣妹省的。” 福礼而退。
十步的距离,一双扇门的厚度。
隔开了,一声低叹。
隔开了,一声咽呜。
御书房内,赵祯仰首闭目。
御书房外,赵琳低头垂睑,一手偷偷揪住展昭的袖口。
展昭由她以公主之尊不伦不类地跟一个四品护卫并肩而行,那含在眼睫的湿气直到入了寝宫,才滴答落地……
宫毅竟然是辽国南院世子。
思及他的言行处事,是一个出乎意料却又合情合理的身份。
——才情极佳,品貌堂堂,当得上世间少有的奇男子。
从丁氏兄弟那获得的消息确是不假,但一想到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展昭也禁不住笑叹一声。
哪像一对要成亲的男女?
皇上设宴,招了四品以上官员伴席。即便展昭无需当值,也要入宴。这开封府他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托了一个小太监上开封府传话,展昭留八分精神留意四周,剩下二分望着空中的点点白云不知不觉往远了飘。
玉堂……现下如何……?
眸正神清,好似专为展昭量身打造的一词。
他静静地持剑而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落在远方,静静地透着干净和煦的气息。
这猫……又在神游什么呢?
白玉堂啪地拢扇,随手打赏了领路的小太监一两碎银,柔底雪靴擦地一迈,白光掠影飘到了展昭跟前。
几乎同时,清润悦耳的嗓音不轻不重地响起:“玉堂?你怎地来了?”
白玉堂一翻白眼,望天。
对,就是展昭这分即便八分神游依然存两分清醒应对自若的能力,几乎没人察觉他时常走神的毛病,还不住赞叹『南侠』展昭严谨细致。
……这猫何时都认真得令他抓狂,说他严谨细致倒是不假。只是每次听到有人这般称赞展昭,白玉堂就觉别耳得紧……
怎么来了?
白玉堂一别首,嘻笑道:“离了猫儿睡不着,四下无事就来寻顿吃食。”
展昭心口无故又是一闷,没有接白玉堂的话。
展昭笑染勉强,白玉堂岂有瞧不出的理。心下虽有些恼展昭心中记挂李寻欢身上的证据比记挂他来得多,也面上不显,只扯开嘻笑,说道:“安心,爷爷出来前在开封府布了阵。在爷爷吃得舒心回去前,这外面的是进不去,里面的也别想出来。”
“里面的也别想出来?”展昭忐忑地重复问了句。
“猫儿岂是不信爷爷?”
——神鬼勿惹茉花村,阎罗难进陷空岛。
这丁家兄弟的机关,和陷空岛的阵法,无人能出其左右。
展昭不疑白玉堂的阵法效用,只是……
是夜,开封府尹包拯缺席。
至于开封府内外的混乱一直持续到某两人的归来一事,暂且不提。
官家设宴素来带有极重的功利。
宴无好宴,乃是传统。
白玉堂乍见耶律宫毅端生一副雍荣华贵地坐入上席,惊了半响。听展昭道来缘详,拍手叫好。引来展昭不解,只作一笑,就是不解释予他知晓。
酒过三巡,礼仪过套。
岱岩仁,既代表辽国求亲使一方应下晚宴的书生装束,端觞起席,往上方赵祯处一举,虚言空赞一番后,道了句:“有宴无武岂不无趣?”
太师庞籍出席辩道:“轻歌曼舞,何来无舞?”
岱岩仁哈哈大笑,“缓歌慢舞,既无血气,亦无筋骨,也敢称『武』?余等不才,不过男儿一世,观舞生乏。若宋帝不弃,余等亦可做武一番,以酬佳宴。”
宋辽联姻势在必行。
可到底是和亲,还是联姻,哪方强势?还看今朝。
需知,宋太祖赵匡因胤黄袍加身,才夺后周政权,称帝开封,始建赵宋。
他深恐手下大将亦重复他的路程,杯酒释军权后,重文轻武,守内虚外,直接导致了澶洲之败。而宗真宗订城下之盟纳岁币求和苟安一事,更酿成了宋人积弱的耻辱。
辽国求亲使直接地挑衅,固然跟‘过眼’时耶律宫毅遭受的侮辱有关。但未尝没有在宋庭立威的势头。
赵祯君臣闻言,脸色一变,却不做声色。
上方,明黄一挥。
下方,岱岩仁嘴角扯笑,振臂击掌,一行皂袍武士持刀鱼贯而入。
肌肉澎湃,精光壮硕,脚步阔迈,喝哈有声。
刀未开刃,舞起来依旧虎虎生威,气势磅礴。
这挑衅不应下,赵宋是完全失了颜面。
可应下了,也保不得要失之八分。
好一出气势磅礴的刀舞。
好一场惊心动魄的刀舞。
宴厅内外犹存十八皂袍武士的刀光舞热。
赵祯握紧了椅把。
这……该怎么比?
赵宋歌舞向来以柔媚为美,官家歌舞更是个中翘楚。
凤歌鸾舞是随手招来。
可这充满阳刚硬气的武之舞……
赵祯狠捏一把掌下硬木,等他的座下臣拿出好主意。
岱岩仁抚觞低笑开。
这赵宋皇宫存的是什么货色,他不打探清楚,能出了这番主意吗?
这宴厅内一时出现的空白寂静,正如他所料。
岱岩仁又举觞离席,刺赵宋君臣又心肉一跳。
没想他举觞往展昭方向一探,敬酒道:“听闻大宋的『御猫』展昭出身江湖,有『南侠』盛名。不知余等可有侥幸略领侠风?”
不等赵宋君臣和展白二人有所回应,又续道:“还是,『御猫』大人更盛女子?”
耶律宫毅重重置下手中酒觞,纯真带笑的圆眸染了重色。
岱岩仁讪讪停了口,酝酿了一肚子的稿子不敢再言。
从阎竞雄那得知耶律宫毅曾把展昭误当作世子妃一事后,先行来到开封的岱岩仁等人无不义愤填膺,为自家世子报不平。
最值得他们骄傲自豪的世子有何不好?那展昭竟然不动心?好吧,那展昭是男人不动心也情有可原。但那赵宋的颐琳公主,胆敢对他们的世子大呼小叫!还动手动脚!
实是让他们一干看着耶律宫毅长大的兄弟,愤恨难耐。
岱岩仁一言点醒了赵祯。
展昭的武艺他是见过。今日要找回场子,不从近卫军着手,就只能靠原是江湖中人的展昭。嗯,对了还有白玉堂。赵祯不奢望他们精通乐理,只求能演练一套漂亮的剑式拳招什么的,给赵宋多少挽回些面子。
“展护卫,既然岱使者这般殷切,你就展现一二好了。”
赵祯一语落下。
展昭拢剑应道:“臣领旨。”
宋辽君臣间的激流暗涌,展昭是看出了所以然,却不明白其中所以然。
相较其轻歌曼舞,辽使安排的刀舞确实更合他的口味。他看得高兴,领赵祯圣命时心中所想的也是回一曲剑舞以酬。
展昭刚拢剑垂手准备离席,并坐他侧的白玉堂施施置了手中觞,也站起了身。
“有舞无曲岂能成欢?既然猫儿要献艺堂前,爷爷就勉为其难净手弄弦。”他握着展昭的手,把巨阙拔出一截,又锵地推刃回鞘,跟展昭附耳道:“要不想赵琳那小灾星嫁过去遭欺负,就狠狠搓一搓辽人的锐气。”
展昭好脾气,他白五爷可不。
敢点言他五爷的猫儿是娘娘腔,岂不是小瞧了五爷的品位?
还有,『猫』岂是你等能叫?就是『御猫』也不成!
白玉堂浅浅一点,这宴厅内情势便立即通透起来。
而白玉堂所谓的‘搓一搓锐气’,少不了割袍削冠之类让人下不了台面的闹举。
展昭翻了白眼,道:“少要胡闹。”而且辽使是宫毅,展昭也不忍让他下不来台面。
白玉堂嘻嘻一笑,知道这猫既然明了了他话中含义,就不会随意一通剑舞应付了事。
何况他所言不假,若不能搓了辽人的锐气,赵琳嫁入辽国就弱了气势。强国的主母,与弱国的公主,谁更能在异国宫室里立足?清晰易懂。
展昭往耶律宫毅那边望去,端坐正中的少年还是那般的粉嫩俊秀,变了气质,却不掩可爱。他岂会看不出随行宫毅而来的近侍们的神情中无不含了对大宋的轻蔑。
宫毅、赵琳,这两孩子展昭都喜欢,也都心疼。
“玉堂,展某可能暂借你身上一物?”定下思绪,展昭抬眸轻笑。
“哦?猫儿要借何物?”
展昭认真时一双眸子会特别清亮。让白玉堂爱煞了那双墨洗黑玉的光泽,只想把他藏起,不让旁人瞧了去。
“展某欲借玉堂怀中折扇。”巨阙往白玉堂手中一搁,展昭直接从他衣襟中摸走白玉堂的宝贝紫檀雕漆扇。两尺长物指间转,寻常小儿都难抱起的重量往掌心一拍,轻若无物。展昭笑望白玉堂,又问:“玉堂可还愿为我净手弄弦?”
巨阙画影并拢在手,白玉堂粲然一笑,道:“猫儿开口,爷爷怎会不愿?”
见展昭弃剑择扇,笑了一批,叹了一批。
太师庞籍恨骂了声包拯不会调教下属,豁出老脸,开口点醒道:“展护卫,圣上命你展现的是『武』艺,而不是『舞』艺。”
展昭是一个聪明的青年,但有时候又单纯地瞧不破一些暗理。庞籍跟他没少打交道,被他反气得吐血几次后,就认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跟展昭最好有话明说。用暗话挤兑,最后不是烟随风逝,便是反弄得自身里外不是,远远偏离了你的本意。
所以太师庞籍生怕展昭这毛病在此刻发作,分不清『舞』和『武』。
开封大小官员上百,展昭识得最熟的,大概就数这经常跟开封府互相串门子的太师庞籍。庞太师是除包拯和公孙策外,整个开封最常教导他如何做官的好人。
展昭感谢地朝庞籍宽慰一笑,道:“劳太师点醒。然圣上赐宴既为的是宋辽两国的联姻之好,刀光剑影岂非不祥?下官恐伤两国和气,虽不才,却依然选了折扇作武,待请圣上、太师多加指点。”
展昭这厢殊礼有加;白玉堂那边净手焚香,瑶琴一摆,撩袍跪坐,端的是古礼。
白玉堂弦音一试,展昭退了庞籍,步上歌台舞榭。
但见他摘了项上乌纱,双手放置白玉堂的瑶琴旁,青丝如瀑,散开,复又高高束起,露出玉色的颈项。修长笔挺的身量到了舞榭正中,跟白玉堂一个姿势端正跪坐,二尺来长的紫檀雕漆扇横置膝前,十指按上。
随着展昭慢慢垂首闭目,细碎的嗤笑接耳渐渐静了声。
弦音不奏,纹丝不动。
空气似乎凝固在了这一刻,灯火明亮,似独独黯淡了舞榭。
展昭只是垂首静坐,就似隔开了一个独属于其的空间,就似静止了独属于其的时间。
凝固的……时空……
无光……亦无声……
忽然,一声清音嘹响,宛如雀鸣醒早,令观者错觉那将恒古不变的朱衣身影动了。
紫扇入右手,缓缓地压着悠缓的琴音,往外画了一个半圈,引领身前。
琴音一顿,紫扇一顿。
二尺长物正正竖于展昭垂下的额前。
却听弦音突起变疾,五指展扇的声响依旧清晰传入观者耳际,直振心室。
跪坐的身影乎得拔地跃起,折扇展开,振臂下划,宛如一道疾光利落划破混沌,分开了天与地,划开了光与暗。
赵琳好似不认得了展昭。
紫檀雕漆扇在白玉堂手中转得熟悉,到了展昭手里仿佛变成了全然不同得一物。那利落的一划,好似盘古开天斧,划开了天地,破开了眼前蒙雾。
赵琳认得的展昭是温润的,是会笑的。
紫扇破空,垂首重昂,赵琳却几乎认不得那在舞榭中舞动的人。
同一双凝望着你黑白分明的眸子,却深广地让她探不到底。
那容颜依旧,却冷情淡漠。
不似展昭……
近似……
兵器……
白玉堂的琴音或低,或高,或疾,或徐,或轻拢慢捻,或快弹连拨。
拧、倾、圆、曲。
没有复杂的技巧,亦不张扬浮躁,仅舞者最基础的外化动作,便含蓄了柔韧,透出了挺拔。
一人,一扇,快慢相宜,刚柔相济,抑扬顿挫,错落有致。扇不离手,如行墨泼洒,似书画丹青,时而洒脱,时而飘逸,时而灵动,时而稳重,突变万千。弦音激昂,墨舞如高山坠石,千里阵云;琴声悠切,又似春蚕吐丝,绵里藏针。
收与放,张与弛,急与缓,强与弱 。
似舞,是武。
闪、转、腾、挪。
动势简洁,却完美地展现了‘回’与‘流’的形态,瞬间止息,便如见红日欲出、满弓蓄势。
二尺长物,流转手间,似扇,非扇。
探臂一刺,似千军万马中,震枪退敌。
展扇一划,如亮剑在手,划开万丈天幕。
反手虚拉,松指轻放,弦音一锵,箭破长空,逐日射金乌。
举目江山山无数,放眼流光光飞渡。
河如龙,山如虎,长啸仰天,长歌当哭。
风里海里,纵放天地。
霜雪风浪脚下踏,长路相伴不独闯。
千里山岳啸,龙潭提剑闯。
少年战,龙舞天,凤寻梦。
哪个叫做正义,哪个有权决定,对错正邪却难定。
哪个战无不胜,不管有什么背景,天地自能作证。
也许一出手,便将世界左右。
或许一开口,空气也将颤抖。
一手遮天,怎能见反面。
四方给差遣,双眼也盖掩。
越是到巅峰,越是快改变,变得似疯癫。
一个人,怎可以一手胜天?
要有这样气候,自有各样妖兽,笑说正义太迂腐。
正气纵使已陈旧,天地不能没有。
不管有什么借口。
扇起襟飞吟古今,虚实共济舞丹青。
气宇冲天柔为济,怜得笔墨叹无赢。
丹青传韵韵无形,韵点丹青形在心。
提沉冲靠磐石移,却是虚谷传清音。
耶律宫毅无声地哭了,吓坏了伺候在旁的阎竞雄。
弦音袅袅,扇影犹舞。
他似在低声告予阎竞雄,又似在呢喃自问。
“……好似真爱上他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