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情》绵福

2、第 2 章

　　这个人是男生部比她高一个年级的一名男生，名叫周英华。她是在编辑校刊的时候认识他的，因为他也是主笔之一。那时候她念二年级，他是三年级。进中学以来，就听过国文老师夸奖男生班周英华的文章。后来她的才名也显露了，编辑校刊的时候，才知道周英华也是主笔之一。

　　学校特拨了一间废弃不用的小小仓库，改作他们的校刊《贝藻》的编辑室。她就是在那里认识周英华的。

　　那天本是放假，大家为了赶出这一期的校刊，几个编辑校刊的学生约齐了一起利用假日会合一处办事。所有的人都到了，单缺周英华，正等得不耐烦，周英华进来了。脸上红红的，额头上沁出汗滴。大家开玩笑说要罚他，命他把本期校刊尚缺的几篇稿子一个人补齐。后来，才知道周英华每逢假日，要帮家里做事，又住得远，每日他都是步行上学一个小时走来的，可见他家境原也贫寒。

　　她第一次看见周英华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只记得，他生得身量很高，约有一百八十公分，却又瘦瘦的，好像一根竹竿。他眉目不见得有多英俊，穿着一件极普通的长衫，却有一种闲云野鹤，潇洒飘逸的自在气质。

　　后来她读到魏晋文学，知道了魏晋风度这词，不知怎的，她脑海中第一个跳出来的，竟是第一次看见周英华身着长衫的样子。

　　她从未见过把中国的长衫穿得那么好看的男子。本来他们学校，平日大家一律着学生装，男生是中山装，女生是蓝衣黑裙白袜，这是当时最标准最流行的学生装。

　　这是在假日，周英华便穿了他家常的长衫来，在柳清玉看来，中国的长衫简直像是专为他设计的一样，在柳清玉此后的一生里，再也没见过把长衫穿得他那样有飘逸自然风度的男子。

　　她也见过周英华穿中山装，曾在学校里的有限的偶遇，他是着中山装的，也很是挺拔俊朗的感觉，也好看。然而她私心里，还是以为他着长衫比较好看。

　　但周英华的优点，并不止是修长挺拔，飘逸风度和善于穿长衫。那时已是白话文时代，徐志摩他们结新月社，提倡新诗，但他竟然能写格律很工整词境很优美的旧体诗词，时常见于校刊，他写的那些诗，每一首她都悄悄的背下了，她对中国旧体诗词的喜爱，是受了他的影响，然则她这方面的才力不及于他，她只能感受诗词中哪些是好的，譬如哪些是优美雅致的，哪些是富有哲学意味的，哪些是对人生悲欢的感怀，但自己却作不出因此她对他，便带着几分崇拜的眼光。

　　周英华也不只是一个能写几首诗词的文弱书生而已，他虽瘦，却十分喜欢打篮球。下午放了学，他常和几个男生一起打篮球，身手十分矫捷灵活，他个子本身就高，在篮球场上就十分占优势。清玉十分迷恋他打篮球的样子，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的优美好看，潇洒有男子气。本身学校打篮球，往往会有一帮人围着观战，在这男女同校的学校，观众群里也不乏女生，只要他打篮球，她一定会找机会远远的偷看。有时候看到操场上有男生在打篮球，她都要忍不住用眼睛搜寻一下，看有没有周英华在内。

　　她和周英华一个女生班一个男生班，平时自然少有碰面的机会，有限的一些碰面机会，多是在编辑校刊的时候，然而他一般也不怎么说话，他不管在哪里，都好像气定神闲旁若无人的只做自己的事情，在她的记忆里，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

　　那时风气渐开，虽然他们学校男女学生分班，但男女生共处已不被视为大惊小怪的事情，有的激进一点的中学，已经实施男女同班了呢，就像大学生们一样。因此他们的校刊编辑部，也有些男女生杂处，大方一些的男生女生相处得很亲热，乃至大开玩笑打情骂俏的也有几个，但周英华和自己岂但没有说过话，他简直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自己呢。

　　就连在编辑室以外，有几次在上下学的校门口，也误打误撞的遇到过他几次，这样的时候她总是脸红心跳，心跳突然加快似乎要跳出来，她只得低头快步走过掩饰自己的尴尬，然而心里是欢喜的，视为天意的恩赐和奇遇，偷偷的回味许久，回头细想今天遇到的他是什么样子，他是什么表情，什么眼神，他是不是也有在看着我，会不会也对我有意？

　　然而她每次遇到他，总是紧张得很快就低头的走过去了，根本不敢细看他，什么表情什么眼神也没来得及看到就走开了。每次她会有些恨自己的害羞胆怯，连看都不敢好好看他一眼。

　　但又能怎样呢？眉目传情吗？遇到他的时候每次都直勾勾的盯着他看吗？她没这个胆子。又担心如果他不喜欢自己呢，盯着他看岂不被他发觉？万一被他发觉了，如果传扬开去，简直不能抬头见人，还要不要在这里上学了？

　　她虽然跟敏仪十分要好，敏仪又每常认真拉着她的手跟她说，“清玉，我们两个这样的要好，一时也分不开，我们不止是好朋友，连亲姐妹都没有我们亲，为什么我们当中没有一个是男人呢？我要是男人，我一定娶你，或者你要是个男子，我一定嫁给你，将来若是要找男人，一定不能像我们俩这样称心如意的，所以，长大以后我们都不要嫁人，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 清玉听她这么天真而热切的话，虽然觉得好像有些缥缈的感觉，但却是非常的感动，不能辜负敏仪的热忱。现在她却背着敏仪，悄悄的有了喜欢的男孩子，便觉得有些不好对敏仪开口说。

　　再则天真活泼又热情的敏仪最是爱说爱笑的人，她不像是一个心底能藏得住秘密的女孩子。听了清玉的秘密，就算她不吃起醋来，如果她为了要帮她，自作主张的跑去跟若阳或是别的什么说了，依旧不是她的心愿。

　　这成了她这一年多以来藏在心底里不能言说的秘密。这一年多里， 最珍贵最值得回忆的机会是在编辑校刊时偶尔的相对。只有唯一的一次，恰好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在她 ，心早已狂跳，如怀中揣着一只小兔子。设若他有情，如传奇里面的莺莺和张生，这次该是最好的机会。她坐在那里，假装在看一篇稿子，心里却很希望他能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虽说如今讲究男女平权，但总不至于要莺莺主动去拉扯张生吧？

　　然而他的表现，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不搭理她 ，依然气定神闲的翻翻书，写写字。他的眼里没有她这个人。

　　不久别的同学进来了，她心里深深的失望。此后，就连这样独处的机会也一次没有遇到过。

　　基本上她看不到他任何对自己有意的样子，因此，尽管听到有人称赞自己长得好看，她下意识里总认为那只是一种恭维而已，因为她心目中，对此最有发言权的一个人，没有任何表态，她就不能确定。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对她说，柳清玉你是个美人，但他周英华不说自己是，她就不会认为自己是。

　　她认识他的所有时光，不过一年不到而已。她在二年级时进入校刊编辑部，到她读三年级时，周英华已经毕业离校了，周英华的毕业去向，她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向谁打听，问谁呢，倒好像显得自己对他分外有心似的。她的第一次的爱恋，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此生大概不会再与这个人有重逢之日，她也许永远也无法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周英华也喜欢过自己，虽然她那么的幻想他也是喜欢自己的，而她对他曾有过的那样痴心的爱恋，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份单纯又淡淡的爱恋，只能永远埋在心底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