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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三八、六日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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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达机场的候机大楼像一顶镶着红边的帐篷垜在跑道的一角,屋顶盖着一层积雪,那红色从四周白雪茫茫中勾勒出来,有一种圣洁的亲近与温暖。
“把眼镜戴上。”出仓的时候柯硕在身后提醒。
阳光和冷冽冽的空气一共扑面而来,我半眯着眼望向四周,那些晶莹又坚硬的颜色仿佛把太阳所有的温暖都贪婪地吸收,以至于更白更纯粹。
跟在人群后,只走几步就进了大厅,里面烧着暖气,让一路沉默的人也活泛起来,相熟的才发现坐了同一班飞机,聊着来去的原因。我站在行李车边,看一群人挤在传送带前急切地注视着将会吐出行李的洞口,象在做电视里的抢购游戏,生怕落了后。
柯硕站在人墙外,抄着手,淡定而漠然,他会生气却不会咆哮,会着急但仅仅是加快了步子,他无奈地迁就也许只因为我没有跟他谈恋爱。丁夏楠没对我一心一意,而我也有举棋不定的日子,我们以爱为名也做不到十分,怎么能去要求他呢?
柯硕移过视线,我能从墨镜后感受到他看向我时压抑的不平。我们总是有很多话埋在心里,十之一二吐露出来,剩下的都希望那人去猜,还得猜对了,不然就不满,就愤愤不平,觉得自己已经剖开了在他面前怎么就不明白呢?怎么能不明白呢?我不知能给他什么回应,笑了笑,看向他身后那架孤零零的小客机,与蓝天白雪融合在一起,闪闪发光,孤世傲然。它丢我在这个陌生的高原然后决绝离开,眼前只留柯硕。
“走吧。”柯硕挤开我推车出去,跟他后面突然忐忑起来:如果柯硕也不在呢?
上前几步把随身的包背回身上。我可以一个人生活。
接我们的人把车停在酒店,兜了衣服一径往里钻,找到沙发歪着等柯硕办手续。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中的房卡递给我一张。
“我一个人住?”
“你想跟我一起?”他上前一步,抵住我的脚。
“不。”眨眨眼接着说:“是你怕不方便吧?”
柯硕取下墨镜直视我,慢慢伸出手:“走吧。”拖着就往电梯去,一边走一边说:“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
这个,真不好回答。
“住不了几天,我托人在这边租好了房子,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去看看。”进到电梯里也不见他把手放开,我低着头盯着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十指相交,他好象发现似的,往身边拉了拉,最后干脆揣进他外衣兜里。柯硕站得笔直,如一把剑,不对,象一根竹,虽有一种向上拔的气势,却并不凌厉;侧面是灯光投下的阴影,毛茸茸描着从嘴角到脖颈的线条。我从小就是个骗子,可以委曲求全去演戏,可以假装高兴,假装亲近,假装喜欢,可是,我从不骗自己,即便是演戏我也要清楚的知道我为什么去演,在这个全新的城市,只有他是熟悉并亲近的,何况还贪恋手心里的温暖。我盯着那闪着如彩虹般五色的侧脸收紧五指,沉想:容我娇纵一回吧,有一双手牵扯的时候就不会孤单。我不想落单。
傍晚再出门时天上积着厚厚的乌云,一地潮湿,之前定是下过大雨,裹紧了衣服探出头四下一望,有一处云如同被挖掉一块,漏出碧蓝的天空,阳光从那里透出来,虽然照不到身上,也觉得暖和。
“冷吗?”柯硕从总台借到一把伞。
“没事儿,看房子要紧。”刚说完一阵风刮来,赶忙侧头把帽子按住。
房子在一所机关的家属院。小院不大,两栋五层的楼面对面立着,楼边种着七八棵柳树,摇还是那么摇着,只是失掉水份,支拙生硬。楼间空地能停得下十来辆车。
随柯硕上了右手边的二楼,门牌上红漆写着:A-4。
房子一应俱全,只是没有生活用品,少了点人气。拉开卧室里湖蓝色的棉布窗帘,象打开一个舞台,纤维在金色的阳光跳舞,我站在舞台的中央转过身对柯硕说:“我要这间。”
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出去:越过两米多高的围墙,不远外是其他小区两栋灰砖的宿舍,夹道间砌着花台;穿过楼间缝隙,看得见黄水流淌、浑浊沉静的大河,河心露出一块浅滩,黄色的沙土上零乱的堆砌着许多巨大而怪异的黑色石块;河对岸有一条沿山的公路,背着光看不出山本来的颜色,昌都海拔底,还没到下雪的季节。
“这里的山还是绿的。从邦达下来,一路上分了几个季节。”
“怎么就下决心来昌都?”柯硕点了只烟,我伸手却被打回来。
“没什么,觉得换个环境挺好。”隔壁花台里,张大人花开得五颜六色十分娇艳。我一向喜欢这花,却在花盆里种不好,有些植物是不适合盆栽的。
我回头环视四周又说:“我没定性,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觉得厌烦。”
“那我换个问题。”他象是下了决心一般:“你跟他分手了,所以逃到这里?是,不是?”
把身体探出窗外想看得更多,他拉我回来扳正了面对他。人真奇怪,男人女人都一样,明明知道答案还要求一个底。是,不是?关你什么事?
我看着他跳动着的睫毛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怎么能说是逃呢?正赶上要来这边工作,就来了呗。我跟老黄一样,都是咱们公司的一块砖,他来了,我也来了,为公司的辉煌添砖加瓦,多高尚的一事儿,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假公司之名行私人之事,多不地道。”看他又开始皱眉收紧眸子,挽上手说:“走吧走吧,去看看其他房间,缺什么记着明天去买,要为汤圆他们两口子铺就一个温暖的小窝。”
拖着他转到对面稍大一点的卧室,象征性地踏过每一寸土地,又去看他的房间,很好,有个小凉台。
凉台看出去是同我窗外一样的风景,柯硕背靠着半截墙围抓住我的手往身后一拉,不可控制地贴在他胸前。眼睛是深邃的黑色,映出我不知所措渺小的影子,这是柯硕忍无可忍的前兆,抿紧地嘴唇和身侧向下拉扯而绷极的手指。我抬起另一只手抵上他的外衣,只隔开一拳的空间又被他从背后压在怀里。抬头执拗地等他开口,咫尺间,那细细见闻的起伏伴着清苦的烟味在我俩间来回传递,如同呼吸进了另一个人的味道,光天化日,我竟血气上涌涨红了脸。可我不能退缩,甚至在心底迅速聚集起一种憎恨:何苦要逼我如此。
嘴唇被他手指掰开,从下唇的点点刺痛慢慢扩散开,扭过头舔了舔肿胀的唇角避开渐沉的夜色里越发浓黑却灼灼生辉的眼睛,轻笑了一声,我讨厌在被冒犯后恩赐般的疼惜,这没有任何意思。
“你要怎样才说?”他无力地放开双手。
“也许哪天喝醉了酒。”我耸耸肩无辜地笑着说。
第二天很友好地一起去买床上用品洗干净晾上。
第三天把房间收拾出来,床铺好,太阳已经下山。吃完饭走在街头,月亮洒了一路清冷的光。
人行道正中前后摆着两张美式台球,桌上的彩球星星散散。我走近时有个年青人站直了立在本就狭窄的过道中间,旁边有人用藏语说了句什么,他目不转睛,却笑得很放肆。走到他面前,还没等我开口,仰头看到他的眼里亮光一闪,露出洁白的牙齿,人已经侧身躲开,笑着用我俩才听得见的声音说:“请过。”交错间,身后响起一串口哨。
柯硕听到声音看了一眼,扭回头却不知道表情,等我与他平行,似不经意的一问:“适应吗?”
“很好。”
“舍得吗?”难得如此月正风轻,他偏偏又问这种问题。
挠了挠头皮,手还没放下来,便想到丁夏楠说这是我想借口时的小动作。把手揣回兜里,看着我们整齐的脚步:就是这种步子,会错以为前面的路都将这样举步一致地一直走下去,结果另一双走岔走远了,你还是一样要继续。“舍得吗?这似乎又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柯硕停了下来,我盯着脚边又空荡荡的街面越走越快。一个人走真好,不用介意另一个人的步伐。
他几步追了上来,拉住我说:“走,去喝酒。”
“我要抽烟。”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
第四天,睡到下午,柯硕点了餐,送了一份炒饭到我房间。他打电话说:“昨天喝多了,不想出去,今天就将就一下。”
四肢无力却什么都不想吃,起床洗澡,喝了一大杯水接着睡。
昨晚,我跟他说:“我是逃了,反正结果已经知道了,不需要别人再郑重其事地重复一次。”
第五天,凌晨三点醒来,伸手去摸放到床头的电话,半天没摸到,才想起是到了昌都,床头也换了方向。把以前的电话卡换到手机里,开机一会儿收到四条短信,有两条是妈妈发的,问为什么关机了,开机回电话;一条是移动的广告;一条是丁夏楠,他说:“对不起。”
把卡换回来盯着窗帘缝透出的灯光发呆,不知挨到多久又睡着了。梦里我到处找地方游泳,先是去了海边,有人说涨潮危险;又去了一个河滩,那里的水黑黝黝还飘着绿苔,同学说:“快走吧,刚死人了。”最后在梦里称作“家”的旁边找到一个游泳池,跳下去正游得畅快,结果水越来越少,最后我爬在池底还在挣扎着向前,身体下的细沙磨着皮肤,不觉得痛,只是费劲,可我怎么就没想过要站起来走出去呢?
第六天,老黄跟汤圆开车到了,还有高建国。他冲我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先送他到宾馆安置下才回小区放东西。汤圆拉着我明目张胆、挤眉弄眼地说悄悄话,“住一起啦?哟,床都铺好啦!”“兵哥哥呢?兵哥哥呢?分啦?还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呢?”“……”她跟打了鸡血一样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抓住她的双手,拖到老黄身边交到他手里握紧:“我回酒店收拾东西。”说完拉着柯硕就逃。她还在身后嚎叫:“有奸情啊有奸情……”
柯硕一路上都在笑,实在看不下去扶着额头问他:“有什么可笑的?汤圆很幼稚。”
“哦?”他点点头,又一本正经地问:“那你多大了?”
“二十一啊,很快要二十二了。”
“真成熟。”收拾起笑,只是我能听出语气里的讽刺。
侧过身困惑地盯着他的面目问:“这种玩笑无所谓吗?”
眉毛向上一挑,象是不甚在意,斜眼看我又迅速看回路面,想了想说:“本来就有,不是吗?”在转弯处左手转着方向盘,空出的右手一把抓住我的下巴,用力地捏着望向他。
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诧到,等松了手才想起应该打开。我讨厌这种公共场合身体上的接触,象是做戏给不相干的人去看,手指擦过下巴,扭开头。窗外是忙碌的行人,每一张面孔都那么陌生,转眼而过的对视,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而我们却知道彼此,也许有一天我会爱上柯硕,也许会跟他结婚在一起,可不是现在,我对他有喜欢,可不是爱。
“呵呵,吓到了?”
额头抵在玻璃上没搭理他。
一路静默。
停好车,他并不急着下去,坐直了身体又如一棵竹子一般,带着清冷的气息望着看不清的前方,清楚地告诉我:“我会慢慢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