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 泉篇》周七

9、承部 第四章

　　第四章金之国度
　　??
　　??一路上，步逍开始教我许多旁人早已熟知的事。
　　??他告诉我，世界的中心是冥泉，冥泉的湖水一百年丰盈一次，再一百年枯涸一次。在这神泉的四方，便是天池元年尚帝用浮土创造出的四个国家。我们的故乡在北面，南面有布满炽热大漠的亘炎，东面是松黎部落，而西面是金祁，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这样东西南北四个国家被四座高得看不见顶的天峰阻隔了。百泉峰在西北面，隔断了金和水，我的晴庐就靠近那里。东北是清江发源的清江峰，它保护着寒水的领地，阻断了野蛮松人的侵略。在南方亘炎的东西两边的有刀峰和迷嶂峰。据说，祁的刀峰是四座神峰里最陡峭的，而世上没有人可以穿越充满虫妖蛇怪的松黎迷林。
　　??因为四峰的阻隔，各国的国民要去别的国家就只能度过冥泉。但冥泉枯涸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很深的地渊，四周是雪山的冰壁，那是凡人无法跨越的天险。到了湖水涨盈时，人们就可以渡船去其他国家，但是湖水上的风浪很大，很多生命被狂风波澜吞噬了。
　　??步逍告诉我，上一次冥泉湖丰盈的时候是天池二千一百年。冥泉水一泻千里，各国都死了很多人，人们传说尚帝终于拨动了天轮，于是天池湖低的黄土翻滚出了湖面。
　　??但当我站在雪峰之颠，眼前的冥泉却是那样平静。
　　??无波，也无澜，明艳的太阳在头顶洒下金色的光。白亮的光柱在四周冰壁和冰湖上碰撞折射，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神奇世界。
　　??我站在冥泉的中央。看脚下的冰面上自己的倒影怔怔出神。
　　??多么奇特的感觉啊。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么？为什么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温暖。仿佛回到了晴庐小小的木屋里，冥心坐在我的身侧，我们同喝着一杯热热的梅香清。
　　??那是一种——家的感觉。
　　??
　　??从雪山走下，一辆比之前大了许多倍的马车停在路边等我们。步逍给带刀的侍卫看了腰间的宫牌，我们上了车。
　　??“冥泉结冰后，去其他国家就不用冒险渡船了。各国的战事也越来越多了。不过有了主上，金祁只会越来越强盛。”
　　??我把目光从车窗外肥沃的黑土地上收回来。
　　??“逍，金祁……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和寒水很不一样吗？”
　　??步逍用力的点头：“当然不同。金现在是四国中最强大的国家。神巫预言说，我们将统一天下！”
　　??又是预言么？我看见步逍的脸上洋溢着兴奋与骄傲的神情。
　　??什么是统一天下，我没问。离开百泉林后，我变得有些懒惰，不想多说话。虽然我很喜欢听逍讲这些我全然不明白的事。这样耳朵里是满的，心便不会去想其他的事情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大人，归州的府驿到了。”
　　??步逍“嗯”了一声，侍卫挑起车帘，他跳下马车。
　　??“等一等。”
　　??他转过身把我拦在车内，然后从袖口中掏出一面白色的纱巾交到我手里。
　　??“我向玄晶宫的人要来的，是雪蚕丝做的，戴在脸上应该不会太难受。”
　　??“戴在脸上？”我愣了一下。
　　??“呜……”步逍的脸微微发红，我没再问，用白巾遮住脸孔，下了车。
　　??府门前早已站了两排躬身行礼的人。步逍领着我进去，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逍，祁住在这里？”我快走了几步，跟上他问。
　　??两边的人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目光盯在我的脸上，神色间充满惊讶。步逍回头向两旁扫了一眼，他们低下头去，仿佛很惊惶。
　　??“这里是归州，离皓都的天州还有十天的路呢。”步逍告诉我。我知道祁是住在一个叫皓都的地方，那是金祁的都城。
　　??“还有十天？”我有些失望。
　　??“已经是最快的了，”步逍笑了，笑容里有一些我不太明白的忧愁，“如果没有宫牌就不能从民州去顺州，那样的话只能转到夷州去。最慢要走三个月才能入都。”
　　??“哦。”我点点头，其实什么也没明白。只晓得，金祁是个很大的国家，祁每年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找自己。
　　??府驿里有一个不大的庭院，我和逍各住了东西两个厢房。仆从们来来去去端茶倒水准备饭菜，目光在我脸上似不经意间滑过，脸上总会带着一些惊诧奇异的笑容。
　　??第二天清晨，我们又一次上路。
　　??马车又换了一辆，更加宽敞舒适。
　　??我把纱巾从脸上取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步逍歉然的笑了笑。
　　??马车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道向南行驶。车窗外，大道两旁是一望无垠的田野。现在还是初春，许多穿着麻布衣服的农人们在麦田里忙着耕种。
　　??“那是牛，耕地用的牲畜。”逍好心的提点我，我忍不住把头伸出车窗外，更近一点打量这个新奇的布满广袤黑泥土的世界。
　　??“到了秋天，这里就是一片金黄色了。民州打出的谷子是祁国八州里面最饱满的。”
　　??一个农人直起了腰休息，我向他微笑着招了招手。他呆了一呆，手里的锄头掉了下来，砸到了脚，痛得叫了起来。
　　??“还是戴上白巾好了。”步逍在身后轻轻地笑。
　　??
　　??傍晚，我们来到金祁最东面的民州城。以后几天，马车一路东行。路过的地方田庄慢慢少了，市镇却多了起来，越向西行，看到的街市城镇便也越繁华。
　　??我们乘坐的马车换了一辆又一辆，现在已经是四匹白驹才能拉动的华丽香木车辇。住的馆驿也越加华贵气派了。
　　??每到一处，步逍都会讲给我许多我不知道却应该知道的事情。他像一个急不可耐的老师，想把这个陌生的世界一股脑儿全展现到我的面前来。
　　??“逍，”有时我会笑着打断他，“到了皓都我们会常见面的。到了那时，你慢慢再告诉我也可以啊。”
　　??他一愣，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我，便不再说话。我总感到他沉静的脸孔上浮动着黯然悲伤的表情，随着驶近皓都的行程变得越来越深重。
　　??
　　?? “到了。”
　　??步逍望着路边刻着“天州”两个字的白石界碑，喃喃说道。
　　??马车缓缓行驶。车厢里一片沉默。
　　??好几次，他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来，他却欲言又止。
　　??我终于决定要问他的心事的时候，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子甜美的声音问道：“是南泉上宫的车吗？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惊讶的挑起车帘。马车停在了一座华美富丽的宫殿前。一队穿着清纱的侍女站在汉白玉的台阶旁，向车厢这边看来。
　　??我忙放下帘子，步逍已经下了车。我被他搀了出来，侍女们一齐屈膝跪了一跪，一个梳着高髻的宫娥扶过我的手。
　　??“上人请跟我来。”
　　??我愣着，跟着走了几步，回过头来。
　　??“逍，你怎么不走？”
　　??步逍看了我一眼，忽然半跪在地。
　　??“上人跟宫婢入内廷更衣，臣下不便随从。”
　　??我怔住，停下脚步。他抬起头来。那眼神还是一样的，安静而温暖，让我安心。
　　??我点点头。
　　??“我很快出来。”
　　??在宫娥们的簇拥下，我进了宫门。
　　??
　　??脱下白色的布裙，香熏缭绕的温泉水把几日来的劳顿驱除得干干净净。沐浴已毕，宫娥们捧来的却是一袭淡青色的柔丝长袍。
　　??“上人不喜欢这个颜色么？”宫娥的语气有些不安，“本来准备的是几色四季花的宫服，但主上交代要素色的，所以赶做了这件，如果上人不喜欢……”
　　??“不，这个就很好。”我急急忙忙捧过袍子，软袍细密的丝纹摸在手上说不出的舒适轻柔，我微笑道，“我很喜欢。”
　　??白玉石的妆台很大，铜镜也很大。我凝视着镜中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想起了睡在水晶馆里的妈妈。
　　??“上人是寒水人呢？难怪这样美。”宫娥梳理着长发，一边微笑着说道，“今年的上监真是很会选人啊，上人入宫后一定能得到王上的宠幸……”
　　??入宫？
　　??“这里是……祁国的王宫？”
　　??“不是啊。”宫娥有些惊讶的说，“步上侍没有告诉上人么？凡是入选的上宫都要在离宫沐浴梳理，这里不过是王的一座别宫而已。”
　　??
　　??殿门打开了，等那个身影走得很近时，我才能确定的喊他的名字。
　　??“逍……”我慌张的跑下大殿上首的玉座，拉住他的手臂，“不要跪！”我向他微笑，“我等你很久了啊。”
　　??他已换了一身宝蓝色的宫服，腰间系着淡蓝镶金边的丝带。不太长的灰发用一根银灰长带高束在头顶上，长带顺着颈项披在两肩。他的神情也与以前很不一样，仿佛更严肃，也更威挺了。
　　??“上宫……”
　　??我看见宫娥关起了殿门，拉起他来，轻声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叫我名字吧。”
　　??我向微笑，眨了眨眼睛。这个动作使我想起了冥心，心便骤然紧缩了一下。步逍想要抽开的手，忽然握紧了我的变得冰冷的手掌。
　　??“别担心，南泉。”他肃然沉重的脸上努力向我挤出一丝微笑，“明天，明天你就能见到主上问清楚妈妈的事了。”
　　“明天？”我诧异的问，“现在还是下午啊，我们不走了么？”
　　??步逍摇头，解释道：“不是金祁的国民只能在黎明时分进出皓都的城门，上宫也不例外。”
　　??“不过，一切顺利的话，明天午后你就能见到主上了。”他这样说着，一点儿也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轻轻的叹了口气，“到时候……”
　　??他没再说下去。
　　??“到时候，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他一愣，然后缓缓点点头，神色更加黯淡。
　　??他还是不肯说出来。我垂下头去。
　　??“我没有想到会到祁国的王宫去。”虽然知道明天就能明白一切，我还是忍不住问出来，“祁……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像过去几次一样，步逍用沉默代替回答。他躲开我的目光，显得不安而愧疚。
　　??然而这不能怪他，我知道。我渐渐明白他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的深意。
　　??“主上……是很有本事的人。”
　　??
　　??华丽的寝宫里，我一个人辗转难眠。也许习惯了隔壁屋子里面有人陪我，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问逍在哪里。
　　??宫娥们说上侍们在内廷里有自己居住的值房，不听召唤是不可以进宫的。
　　??马车更加华贵，更加宽敞，但我一个人坐在里面，却觉得别扭而手足无措。远远的，骑在马背上那蓝色挺拔的身影行在长长队伍的最前列。这种方式的陪伴，我还不能习惯。
　　??旭日东升，在一片烂漫恢弘的霞光下，我终于看到了皓都城白玉石铸的城墙。
　　??传说里的皓都，是世之无瑕城。
　　??眼前，这座城池果然如玉璧般洁白无瑕。朝霞的光辉给了它红晕的面容，如美妇人的胭脂，富贵堂皇。
　　?? 街道上的人们从容的让开同往王宫的笔直干道，漫澜宫的禁军步列整理，车轮辘辘滚过，仿佛撵在我的心上，心思沉沉。
　　??这该是个很富裕的国度吧？每一砖每一瓦都是白玉雕筑。街上的行人衣着华丽鲜亮，带着满足自豪的笑容，雍容闲适的行在繁华市井之中。街市上有琳琅满目的货品，像富人们的金银首饰，把都城的繁荣富庶炫耀御外乡人眼前，点亮他们惊叹贪婪的眼睛。
　　??王道的尽头，静鞭山响。
　　??我被扶下车辇，眼前骤然一片耀眼光亮。
　　??“上人，漫澜宫到了。”身侧的宫娥悄悄说。
　　??仿佛一瞬间，清晨和暖的日变成了正午高照的艳阳。金子般的漫澜宫如金色的阳光一样七色异彩，耀眼夺目。
　　??我微微垂首，双目还未能适应这样显赫的光芒。我在想，也许这金光，便是要让世人低头入内的吧。金祁，果然是一个和寒水决然不同的国家。
　　??黑色的玄晶宫，如女子的清华柔丽，在漫澜这种盛气张扬的金色面前，只能黯然失神的阴弱。只有男子有这样霸道无俦的盛气。那样生气勃勃，那样俯瞰天下。
　　??我俯首走过宫殿外金色的护城桥，心里泛起一丝愧疚。我竟更加喜欢金祁的王宫呢。比起清贵高华的寒水，这里的磅礴大气更让我觉得自然舒畅。
　　??但是……寒水才是我的故乡啊。难道是因为妈妈的缘故，我才会觉得自己喜欢那玄色，觉得亲切？而其实，在我心里，那样终年冰封的地域却是个冰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的地方……
　　??“请南上宫卸剑。”
　　??仍在恍惚间，有人拦住我的去路。我定神看了看面前这个人，他和步逍有着完全一致的打扮，除了长袍的颜色是青色的。
　　??“主上吩咐南上宫可以带剑入宫。”身侧宫娥冷冷的声音听来庄重而充满威严，“退下吧。”
　　??“是。”
　　??侍卫应了一声跪地拜了一拜退了开去。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上人受惊了。”宫娥微笑着掀起了帘子，“快请上轿吧，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我默然的点了点头，还在想着自己的事。宫娥放下轿帘的一瞬，我看到那熟悉的蓝色身影。
　　??“逍！”我喊了出来。
　　??“别怕，南泉，主上会派人接你的。”他看穿了我的心事，低声安慰着我。
　　??“我不是害怕。”我轻声说，“而是……”
　　??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我害怕见到他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只是说，我要见到他了，要见到他了……
　　??“你陪着我好吗？”我有点恳求的看着他说，“就一会儿。”
　　??他的目光终于映上我的眼睛，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
　　??软轿在金色宫墙一侧的小门旁停下。青衣侍卫垂手退到一边，宫门里迎来的蓝衣侍卫重新抬起了软轿。步逍跟在轿子一侧，低声告诉我路过的宫阙廷落。
　　??这样走了很久，终于穿过了前廷庄严巍峨的朝院五宫，轿子停在了一座圆形的宫殿边。
　　??“这是晨昏殿，再向里走就是内廷了。”
　　??宫殿台阶上走来几个月牙色宫服的侍女。见到步逍和宫娥，皆跪下行礼，然后对他们说了什么。
　　??步逍回身来对我说：“主上还没退廷，可能要等一会儿。”
　　??我安心的点点头。
　　??这一等，却过了许久。
　　??逍站在轿子的一侧，低低的声音陪我聊天。他不停的说着什么，比平时多了很多话。他的神情也有一些反常，似乎很紧张，连握着剑柄的手也微微颤抖了。
　　??“逍，我想看看你的剑。”我忽然打住他的话。
　　??他愣了一下，隔着轿帘把剑送给我。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们会经常见面的，不是吗？”
　　??一抹凄伤的神色映上他的双眸。
　　??“不是吗？”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手心里泌出湿冷的汗。
　　??他面上的表情看来竟是那样痛苦而无奈，他微微嘶哑的声音说道：“南泉，主上来到后，我就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我急急问。
　　??“因为……因为侍卫是不能进内廷的。”
　　??就为这个？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我可不可以出来？”
　　??他一愣，点头。
　　??我笑了：“你住在哪里？我能去看你的，对吧？”
　　??他又愣了一下，眼眶慢慢湿润了。他的目光依然充满悲伤和痛楚，我刚刚放开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逍……”
　　??他的手快速抽开了，因为宫娥走向了我们。
　　??她在轿前屈膝向我一礼，敛容道：“启禀上人，朝宫传来的消息，王上午后仍要临朝。”
　　??她微微抬首，用了询问的语气：“上人鞍马劳顿，不如先去内廷见一见玔上宫，安排下宫宿休息一晚如何？”
　　??我茫然的点点头，转脸去望步逍。
　　??“就这样吧。”他接口果断的吩咐道，“还要劳烦上婢代南泉上宫向玔妃娘娘请见。”
　　??“是，这是下婢应该做的。”宫娥俯身拜了拜。站起身时，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步逍，含着一抹奇异的微笑转回身去。
　　??步逍随着她也走了开去。
　　??准备入内廷似乎也有许多繁琐的步骤，我一个人坐在轿里百无聊赖的时候，感到宫人们脸孔上神情的变化。难道午后临朝是件很不寻常的大事？我听见她们的窃窃低声谈论着什么。
　　??“炽漠亘炎……交兵……”
　　??“毒蛇……妖女……”
　　??“战……失利……”
　　??“王上大怒……”
　　??人人脸上都有了惶惧的神色。
　　??等了一阵，内廷那边来了一队身材高大的宫人，她们重新抬起软轿。
　　??“去茗殿。”宫娥挥了挥手。
　　??晨昏殿边那个蓝色沉郁的身影越来越远了，我看清了他临别前那深深的眼神。那只是暂时的道别吗？我的手指发冷。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伤感而不舍？逍，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啊！
　　??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