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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州,无人不知秦家小姐的艳名。
四岁识千字,五岁始织绣。六岁初度曲,七岁描丹青。八岁知管弦,九岁教歌舞。十岁阅书史,十一理诗篇。十二岁,名动文州。
绣罢针余,雕着清荷蝶舞的檀木茜纱窗下,那个小小的婉娈的人儿,手搦着兔毫紫湘管,斜靠在书桌前。不多时,一片浮光耀金的诗文跃然纸上,隔天便成为满城文人墨客争相吟咏的焦点。
才名远播,艳名便显得更艳。每次秦府出行,秦家小姐的花轿后总是熙熙攘攘。偶尔微风掀起轿帘,那桃花般的脸儿忽的一闪,唯见三尺青丝紧紧的挽成螺髻,斜簪一支白玉钗,素面无妆,却赢得倾国倾城名。
如今长到了十六岁,不知有多少人熏衣沐首的登门拜谒,只盼一倾芳泽,娶得那如花美眷。却眼看流年似水,呈进去的名帖都被原封不动的拿了出来,紧跟着丫鬟传话,小姐累了,相公请回罢。
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那众口争相传诵的美名,早已掩住了十几年前流传于坊间的闲言碎语。秦家小姐惜玉,原只是秦老爷中第前,道旁抱来的野婴。
不知名姓,不知父母,只是一对上京赶考的夫妇为儿子抱养的童养媳。她明白,纵是如今贵为知府小姐,她依然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外人。为了报答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说不准日后,她将嫁与他们的独生子为妻。
——也许,连妻也不是,只是妾媵。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不知来历的,野种。
她总是很低调的,连走路也是微颔着首。额前的碎发直披到颊边,两个白玉梅花的耳坠子若隐若现,精致而涵雅。月白色的罗裙随步一荡,荡起环佩叮当,也要赶紧用手捂住。眼波一动,却不敢看人,芙蓉面上又泛起两朵桃花。
哪怕对秦家的公子怀铮,人前人后她亦总是低低的叫他哥哥。细致的,小心的。
“哥哥,母亲说今天冷些,要你添衣。”
“哥哥,你的书桌我收拾好了,新换了两支兔毫。”
“哥哥,这是我用今早露水烹的莲心茶,你且尝尝。”
…………
而公子怀铮并不明白,这个仙子般惊才绝艳的妹妹为何对他如此恭敬。他在城中最大的书院读书,他知晓妹妹的芳名是如何的众口铄金。秦惜玉,那些自诩清高的才子们日日念着,便仿佛口齿噙香,情思颠倒。
对他,却恭如妾婢,溺若慈母,一颦一笑都是无尽的温婉。
每次他闲步到妹妹的闺房,门前侍着的丫鬟总是柔声细语:“公子请稍候,小姐在画一幅翠微山水。”或者:“小姐理诗呢,吩咐不可打扰。”
却每次,她都即刻迎了出来,柔柔的笑着:“哥哥怎的亲自来了,该是小妹去探望哥哥才对。”十指尖尖,捧来上好的热茶。
他的衣服,她亦是要亲自缝补。一针一线皆是细密,还要在衣袂绣上他的名字,端正的行楷,勾踢毫发毕现。有时还绣上一朵缠枝并蒂莲,曲曲的丝线织出满帘的幽梦。
梦,唇齿间跳动的气息,婉转成绝美的音节。庭院深深藏不住那绮思旖旎,空洞的闺秀生涯里,困不住九曲的心事。
他却不觉,只是在夜半初醒时,蓦然想起那深闺中弥漫着的水沉香薰,心中蠢蠢。她是那样的超尘,却又是那样的身世。
如若不然,他这样的俗子,又怎得高攀?
纵使他是书院中的佼佼,纵使他的行文亦是龙腾霞蒸,只是,她是传奇,他不是。
唯有珍惜,那风清清、水澹澹,欲雨生烟的十六年。茜纱雕窗下,微风摇晃着竹影,细听龙吟细细,遥见凤尾森森。玉人相伴而读,音声朗朗,“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读着,人便痴了。两根玉指从月白的袖中探出,在他的脸上轻轻一刮,轻声娇嗔:“哥哥,你又走神了。”他慌忙摆好了书,凝神再读:“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却正合了方才的场景,不觉笑成一团。
水龙吟,江城子,临江仙……那数不清的词牌如同玉软香温的莺声燕语,让人不由自主的沉迷。只愿千年终是如此,不羡鸳鸯,不羡仙。
犹记两小无猜,二人一同戏耍。每当他做错了事,她都为他遮掩:“娘,那个青釉瓷盏不是哥哥打破的,是……是阿妮……”
从那以后,她便失去了她最疼爱的小花猫。他一直过意不去:“惜惜,对不起,是我不好,害你失去阿妮。”
“哥哥,没关系。”她扬起玲珑的脸庞,“你会一直陪我玩儿的,是吧?”
“是的,惜惜,我会一直陪你,永远陪你。”
那一年,他九岁,她七岁。那只是一句,两小无猜的誓言。
多少年后,她倚在红木雕游龙戏凤的栏杆上,闲望着远山在暮色中划出浓墨重彩的曲线,幽幽而笑。
有些事情,还是忘了的好。忘不掉,便是心底的沙,磨得花飞玉碎,又何苦?可是十六岁的花朝秋月,懵懂才有梦。
虽然她明白,那只是一场,水月镜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