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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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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通自有定,离合岂无缘?
她想着,出了枉死城,向判官府走去。一路哀歌,已尽不入耳。
算来,他的阳寿也该尽了罢?尘世中苍茫一生,他可知,蔼蔼黄泉路,依然有一缕痴魂,化作望夫石。
只是眷恋几十年前的那个夏夜,荼蘼架下的侬侬私语:碧落黄泉永不弃,海角天涯远相随。
萤火伴着花香,缠绵在风里,袅袅。当时年少,尚不懂得世事如烟,人生聚散无缘,以为一句盟誓,便是终身。便是他离去的那日,犹自懵懂。
直到今日,还是看不清,那红尘中纷繁地情思纠葛。唯愿迷茫的纠缠在荒唐的梦境里,今世,来生,哪怕是天人相隔。只固执的对自己说,不悔。
判官府上依旧熙熙攘攘,一个又一个的魂魄被鬼差挟了进了又出,关到枉死城,或从黄泉路过,饮了孟婆汤前往转生轮。六道轮回,终得其所。
判官见到她慌忙搁下朱笔迎了出来,他是鬼,她是神,哪怕她亦只是一缕魂魄。
“烈女呵,真是不巧,自你走后,那位柳公子便到了。我们想去找你,又不知你在何处。何况柳公子只是凡鬼,转生之机耽搁不得呵。”
她一时失神:“他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没多久,你脚步快些,许还赶得上。”
她失了心一般,风似的掠了出去。我已等了两生一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你再一次离我而去?
终于,在奈何桥头孟婆的茶摊前,她看到了那个瘦瘦高高的影子,端起一碗汤正送到嘴边。——孟婆汤,一碗下肚,便忘记了一世所有的往事,亦会忘记我。
虽然,你早已忘记了我。可那又如何。
“且慢!”她完全不顾了风仪,大声喊道。他闻声一惊,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那只是一个暮年的老人,鸡皮鹤发,瘦骨轻筋,微驼着背,眼睛苍老而浑浊。
却丝毫不入她的眼,不动她的心。他是她心中的柳郎,穿着淡青色飘逸的长衫,玉色的皮肤透着清冷的光辉。剑眉下的星目永远笼着璀璨的光芒,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埋葬她几世几劫的绵绵柔情。
你终于看到我了,真好,知道么,你已经一生一世没有看我了。她奔到他的眼前,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笑了。
“姑娘是……”他施礼一揖,眼中透出陌生的诧异。他不认得她。
“柳郎,我是你前世的妻。”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老人的皮肤略有些粗糙,软软的刺痛掌心。她却不觉得。
他尴尬的将手抽出:“姑娘,你认错人了罢?我妻陈氏,还有两房妾室杜氏李氏,却不曾认得姑娘。”
“你,你不记得我?”泪水盈出眼眶,明明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偏要再问一遍。“我是文绘啊,你真的,不记得了?”
他惊诧的望着她,他不明白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为何要如此。“姑娘,恕小老儿眼浊,你敢是认错人了?”
她倏的松开了手,蓦然后退几步。转眸间,却看到孟婆那双仿佛明悉一切的眼睛,冷冷的望着她,直望到她的心障,洞若观火。她看不穿的,有人早已看穿。
“也罢,也罢……”她絮絮的说着,却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一仰头,那碗孟婆汤就见了底,他的记忆,就见了底。纵前世情浓,那夜的荼蘼,终是开到花事了。
“烈女,快让他去罢。误了转生之机,怕他就只能投到畜生道了。”
她怔怔的看着那个清矍的背影消失在转生轮下,无言。几十年,那恍若无尽的等待,无尽的苦楚,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她忽然洞悉了枉死城中那声声哀哭,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哭黯了天,哭破了云,哭碎了心,一堵城墙,爱恨便是永诀。
人逝了,可依然活着的记忆,如何能哭到甘心?不心甘,便是心碎。那旖旎的记忆掩埋在尘埃下,永世不得超生。
“不管怎么样,我要跟着他,一道往生。”半晌,她终于说。
孟婆笑着递来一碗汤:“你几十年前就该转世,也许上一辈子,便有你们的因果。你须知道,并不是手牵着手投到转生轮下,才能注定一世的缘啊。”
她捧着那碗汤,突然笑了。笑意从眉梢唇角缓缓流下,流到脸颊便成了泪。泪如雨下。
一直苦苦坚守的执着,原来,竟是错。
“烈女,你前世与他错身而过,下一世定会有报。不过你要想好,上一世你是烈女,又在阴界耽搁这许多年,来世只怕不比前世了。”
“我懂。”她咬咬唇角。等待,不过是,烟花一场空。
既然如此,这场梦,就让我来结束它。那永不停息的转生轮,带走一缕痴魂,一脉相思,和一世的年华。
如果,依然可以有缘,那也不枉了,孟婆的这一碗苦茶。遗忘了前生,遗忘了所有的苦楚,是不是就能换到来生的甜蜜?
多少年后,当文人骚客舞文弄墨的书写浓词艳赋,有谁能够想象,在黄泉路的尽头,缓缓转动的转生轮边,那纵身一跃的凄绝与惨烈。
遗忘不算苦,如果,有期待作为补偿。
等待不算苦,如果,有来生作为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