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实习见闻录》枣花蜜宝

3、肾病科见闻

　　长安转到了肾病科，带她的是个新入科的师姐孙大夫，孙大夫西医出身、能力很强，临床思维比她这个中医出身的学生更完善，长安一向崇拜能力强的人，所以在其他人都想方设法不上夜班的时候，跟着她一起值了所有她的夜班。
　　肾病科的夜班有点小忙，基本上一直到十一点都停不下手脚，在这个科，长安的同情心从泛滥一直到平淡，她在这个科见过了太多年纪轻轻还没开始大好年华就肾功能衰竭，等待肾/源，需要肾移植的年轻人。甚至有的人才华横溢，有的人是商界精英，还有的人年轻的都没谈过一场恋爱。
　　这天夜里，长安送走了夜间会诊的科住院，记完病程就已经十点了，她看孙大夫还在忙着整出院病历，于是跟她说：“师姐，我再去看一圈病危病人吧，有事我叫你。”
　　孙大夫点了点头，说：“那你去吧。”
　　长安拿着听诊器，揣着便签本，就去了病房，大部分病人都很好，她来到了23床，23床是个老爷爷，长得慈眉善目，白天的时候长安还跟他说过话。
　　长安走近监护仪器，打算看一看各项指标，结果她听见老爷爷的呼吸频率不对，有呼吸暂停，于是她轻拍重喊对方的名字：“曾丙辰醒醒！曾丙辰醒醒！”喊了半天也没有喊醒他，他的女儿边哭边喊：“爸！你醒醒！醒醒啊！”
　　长安飞快地回了办公室，对孙大夫说：“师姐你去看看23床吧，叫不醒了。”
　　孙大夫叫上了两个护士，推着抢救车，长安推着心电图机赶快赶了过去。
　　曾丙辰的血压一直往下掉，于是泵上了多巴胺，又推了好几支药，虽然并没有醒过来，但生命指标稳定了下来。
　　孙大夫让家属半夜警醒点，随时叫大夫。
　　这一通折腾就到了十二点。
　　孙大夫让长安先去睡，长安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在了值班室的床上，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有人跟她说，“谢谢你，再见”。她以为只是幻觉，转个身子又睡了过去。
　　突然猛地出现一只手大力摇晃了一下她，吓得她直接惊醒，一见是值班护士，护士说：“人手不够，过去做心电图。”
　　长安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崩了下来，提上鞋子，就推着心电图机跟着护士快步走了过去，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23床曾丙辰走了。
　　原来是让她拉一张死亡证明心电图。
　　她带着手套跟孙大夫、护士给老人收拾收拾。孙大夫一手托着老人的下巴以免下巴因为肌肉僵硬而掉下来或是合不上，另只手继续摘连在老人身上的仪器。
　　长安跟着递东西，接东西，扔东西。
　　大家把老人身上的针、监护仪器连线各种都摘了下来，只留下一根腹透【注1】的管子，他女儿边哭边用温水给他擦拭身体，还问为什么不把管子摘了。
　　孙大夫很有耐心地说：“因为是手术带上的，摘下来也长不上了，肚子里的东西就会流出来，还是带着一起火化吧。”
　　女儿闻言哭得更是伤心，擦完以后，联系好的太平间就来接人了，现在太平间也都拓展了出殡火化下葬等一条龙服务，很是便捷。
　　长安本以为她心情很平淡，但没想到她人生中第一次失眠了。
　　因为她想到了她爷爷。
　　她爷爷也是尿毒症没得，只透析了一年就走了。走的时候她高三，正准备摸底考试，临考前休三天，她还想着看书两天，第三天去看爷爷，结果第二天爷爷就没了。
　　她奶奶重男轻女，最疼哥哥，而爷爷最疼她。她爷爷还在病重的时候许诺一定看她考上好大学。没想到最终还是没撑过。
　　爷爷临走的时候叫的却是爸爸的名字，而爸爸为了她能上大学，不得不在老板的催促下去了俄罗斯。爷爷的死距离爸爸走只有一个星期。
　　这也成了长安心里最痛的伤。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凌晨三点长安才重新进入梦乡，梦里爷爷的死和曾丙辰的死仿佛重合了，又仿佛在交叉上映，直到爷爷在她手心里放了一把松子，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我的小长安也长大了，爷爷也就放心了！”
　　长安最喜欢磕松子，尤其是每年秋天爷爷从山里采回来又亲手炒制的松子。
　　这夜她再也没做梦，而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梦见爷爷。
　　长安缓了好几天，才又恢复了往日的心情。秋玲也粗线地只以为长安大姨妈来了心情不好而已。
　　长安并没有跟她多说什么。
　　在那之后的第二个夜班，肾病科的科住院趁着没事了，过来办公室跟孙大夫聊天，说到他第一年上临床遇到了一件到现在想想还很可怕的事情。
　　高大夫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
　　那是他管的第一个病危病人。
　　在走廊尽头的双人间里，那个病人住在54床，老爷子很瘦，皮肤也因为毒素沉积变得暗黑，又因为瘙痒而拐得多处破溃，他透析第八年了，家属们也很疲乏，经年透析的费用也不是普通家庭能够承受的起的，于是他做透析的频率也一点一点降下来，他的两个儿子也因为实在凑不出钱而大打出手，所以这一天，谁都没在身边。
　　53床是个糖尿病肾病终末期合并视网膜病变的失明病人，平时很安静，夜间由于没人陪床也很少出门，所以整个房间都是静悄悄的。
　　高大夫自己独立值班也没有多久，出于谨慎小心也尝尝一晚上查几遍房，交接班时查一遍，临睡前这样挨屋看一圈。
　　他查到了54床这屋，由于都没有家属在，他心中有点不安，况且最近54床一直在低烧，两颧潮红，就感觉整个人最后的能量都要消耗殆尽了一般，通过观察监护仪器，他发觉事情可能不太好了……
　　他赶紧叫了护士，并给54床家属打了电话。
　　护士推了抢救车来，大家也忙活了一阵子，可是病人的生命指标还是一直往下掉，就连血压在加大升压药物的时候都维持不住，又推了点激素也没大效果……
　　53床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面朝着大家，大家看他失明，又很安静，也就没让他出去。
　　54床和家属终于在54床咽气之前赶了过来，过来的第一件事不是看老人，而是质问医生：“为什么我们走的时候人还好好的？现在人都要没了！”
　　高大夫对于他们的指责也很无奈，但是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能让他们保持安静，最后见一面老人。
　　老人最后还是走了。
　　病房里沉默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儿子哭不出来，反倒像是解脱，但这个时候，53床说话了……
　　53床指着54床的上空说：“你们快看！他飞起来了！”说着脑袋还跟着上仰了起来。
　　两个小护士都吓得僵住了，高大夫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跟两个家属说，还是给老人收拾收拾吧。
　　两个家属也吓得呆住了，所以并没有再揪着高大夫不放。
　　………………我是回忆完了的分割线……………………
　　长安很好奇，于是问：“然后呢？”
　　高大夫说：“没然后了，快去写病历！”
　　长安悻悻地去写病历了。
　　高大夫小声自己嘀咕道：“然后？还好就这一次……”

　　【注1】腹透属于透析疗法一种，另一种是血液透析，属于肾替代疗法，通过腹膜的选择性透过原理将体内的代谢废物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