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缄题不忍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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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凌凌的水从水瓢中流淌而下，飞溅的水珠落到青绿的树叶上，映着红灿灿的日头，格外晶莹好看。
我心情极好，笑吟吟的又舀了一瓢水，细细浇灌着。抬头看看，树林中人声鼎沸，穿着粗布衣裳的农户们穿梭来往，挑水的，浇树的，培土的，忙而不乱，井然有序。伸伸懒腰，把水瓢递给兰泽，我笑道：“这可真有些累了。”
“原说让您在旁瞧着，非要自个儿来。”兰泽忙接过水瓢，递来一块帕子。正是初夏时节，江南地气暖，已有些燥热。我拭了拭额上的汗，兰泽挥着手绢儿替我扇风：“小姐，这是最后一亩林子啦，总算事儿都了了。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杭州啊？”
我瞥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不提回四川，倒说杭州？”
“奴婢再呆笨，也不是瞎子。”兰泽笑嘻嘻，“西北待了一年不到，公子的信来了几十封，都堆在书架上，倒是四爷的书简，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全收在屉子里头，昨儿个给小姐整理床铺，枕头底下还有两封呢。这一回杭州，四爷哪还能放您走？”
我脸上大红，待要说两句分辩，看着这丫头笑嘻嘻的脸上半是促狭半是戏谑，只觉得连耳朵都在发烫，当机立断转身，若无其事，装没听见。
兰泽嬉笑着凑上前来还要说话，前头一个人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躬了躬身道：“程公子，外头有位先生找您说话。”
我愣了愣，说：“请他过来就是。”又不是在我家，还要人通传？
“小人请过了。他说邀公子到堤上走走。”
我和兰泽对瞧了一眼，都觉得颇古怪。兰泽道：“是位什么样的先生？”
“好像……好像是个算命先生。”
算命的？满腹狐疑，我想了想：“你带我过去。兰泽在这儿等着。”堤上也种满了一排树，这会儿还有不少人在干活，来人若不怀好意，不会约在那里。我跟着那工头七拐八绕，不一会儿就到了林子外头，工头指着东北方向道：“就在那边。”
我点点头，这里距大堤总有个四五百米，远远望去，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儿立在堤上远望江水，旁边矗着一根长杆儿挑着一方白布，迎着风猎猎飘舞着，在穿梭往来的工人中也很有些显眼。
“先生请了。”我拱拱手，开门见山：“不知有何见教？”
那人转过身来，默默打量着我。他约莫四五十岁，一袭青布长衫，两鬓斑白，神色沉稳，脸色蜡黄，其貌不扬，若不是旁边竹竿上写着一个斗大“算”字的白布，还真像个乡下私塾先生。
还真是个算命的。我心里嘀咕，那人已微微笑着，开口指了指江面：“依姑娘的见解，水还有多久会来？”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帽子，有些尴尬地扯扯衣襟，咳嗽一声：“至多两个月罢。您是……”
“两个月……”他沉吟，“倒也还来得及。程姑娘，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鄙人多事，请您砍了这堤上的树。”
我情不自禁退了两步，他微笑道：“本来早该开口才是，只不过姑娘办事干净利落，不过三五日，这堤上就已栽得满了。唉，竟这么快。好在时间尚有余，否则这青羊镇上万余性命，可都是鄙人的干系了。”
原来是个疯子。我松了口气，淡淡一哂：“先生说笑了。青羊镇一带栽树二百亩，沿堤栽种一百八十里，万岁爷御笔下诏。皇上明发圣谕，命栽树固堤，我们做的是皇商，奉的是皇命。”抬出这顶大帽子，总没得啰嗦了吧？我转身就走。
“并非说笑。”他收敛笑容，“大祸就在眼前，姑娘竟一点瞧不见么？”
我一呆，回身看他。他一瞬不瞬紧盯着我，神色无比郑重，倒不像胡说八道。民间卧虎藏龙，莫不是位高人？犹疑半晌，我道：“愿闻其详。”
“这堤上种的都是什么树？”他抬臂一指。
“刺槐。”我怔了怔。
“几步一株？”
“五步。”
“为何种刺槐？”
为何？因为便宜。我怔了怔，愈发疑惑起来。几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这来的到底是高人还是神经病啊？
他见我迟疑不答，道：“姑娘自然知道，植物根茎深入堤土，绵密如网，保土固堤最是合用。”我点点头，他又道：“虽然如此，堤上却断不可栽高大树木。树根固然有固堤的效果，但树大最能招风，汛期来时多有风雨，堤土松软，树干一摇，大堤便容易裂缝决口。河滩离青羊镇不过一里，届时莫说县城外百亩良田，便是数里之外的西安府，亦不免大祸临头啊。”
我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去看堤上的一排排刺槐树。去岁秋汛，冲决沿河十几乡，饥民的事至今尚未安顿好，胤禛的折子怎么写、事情怎么张罗我是不知道，反正等到康熙的旨意下来，已经快要入夏了。我们打着皇商的旗号，就负责购买、栽种这青羊镇附近百里和堤上的树林。既有圣谕严诏，治河总督、江南巡抚大开绿灯，拨银、运树无不妥当，进展顺利极了，眼看着就要收工，怎么冒出这么一位大仙来？越琢磨刚才的话，我心里越寒，他说的……实在有几分道理啊。可是这么大的事，也不能光凭他几句话就冒冒失失报了上去，万一靠不住呢？再说……
我心里翻江倒海，真像十五个吊桶打水，没有半点主意。他见我迟疑不答，点点头哂笑道：“原也怪不得姑娘，干系嘛，是大了点。这么大的生意，却也延误不得。唉，外行就是外行，治河那得多大的学问，无知妄为，惹下天大的祸事，这不是有伤上天好生之德么？”
我瞪了他一眼，死老头，嘴巴这么坏。这话明里骂我舍不得坏了自家财路，暗里说管治河的官员们昏庸糊涂，说不定还在骂康熙任人不明。转头望着堤上一排排绿油油的树，堤外滚滚的江水，心里踌躇。倒不是为了财，从去岁到现在，里外里贴进去近万两，不赔钱就不错了。问题是……怎么说啊。
对不起皇上，您老的话说错了，我们的旨更加请错了，这堤上啊，不能栽树，得种草！这就快快重新下旨，改过来吧！
我打了个寒战，转头道：“您老上下嘴皮子一碰，知道这是多大的事吗？”
“知道。”他哂笑，“这就不是鄙人的干系了。在下一介布衣，苟有利于国计民生，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余下自有手眼通天的人物上达天听，更有何虑？”
我气得想哭又想笑，既怀疑他说的是假的，又担心他的话是真的，既想揪住他的脖领子喝问，又想抱住他的腿求他帮忙想个主意，到底只是呆呆站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人长身一揖，拿起插在一旁的竹竿，径自下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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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的黄水腥浪冲天、白沫翻滚，一望无际的河面上，一片黑沉沉，凄风将白雨扫来扫去，搅成团团水雾，狠狠地抛向狂浪滔天的浊流，发出闷雷一样的河啸。
我在瓢泼大雨里茫然抱着手臂，劈头盖脑落下的雨点砸得我脸颊生疼，江上呼啸而来的寒风吹得我直打寒战，这才发现衣服紧贴在身上，全身里里外外早已湿的透了。
“小姐，小姐！”手臂上一紧，声音带着哭腔：“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能留在这儿了！”
我浑身一颤，是兰泽啊。一道闪电劈过天际，轰隆隆的雷声震得我心魂俱颤，接着那一瞬的光亮，我看到她的头发一绺绺贴在脸上，双目通红，一脸惊惧。
“这……这是怎么了？”我茫然呆立。
“堤要垮了，堤要垮了啊！”她嘶声，脸色煞白，死命拉扯着我的胳膊，“小姐啊，已经没办法了！奴婢求求你，快走啊！”
堤——要垮了？我倏然一颤，推开她踉踉跄跄转身跑了几步，眼前的大堤在泼天风雨中像一面黑黝黝的墙，堤上堤下数千人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有的高声尖叫着什么，有人跪着喃喃念佛，有人吆喝着奔来跑去，身边不时有人踉跄跑过，溅起的泥点扑了我一身。
“总督府来人了吗？河督署的人呢？”我一把抓住跌跌撞撞扑过来扶我的兰泽。
她哆嗦着还没答话，沉雷一样的河涛滚动声已隐隐传来，大地都被撼得簌簌发抖，堤上千百人顿时哗然大乱，一群群人连成片、滚成团争先恐后地向东涌去。我哆嗦着嘴唇，直直望着河岸，眼睁睁看着扑面而来的浑浊黄水如一条噬人的黄龙，咆哮着冲破堤岸，迎面冲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缄题不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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