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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屏间啼雀鸟】 ...

  •   果然好的不灵坏的灵。也许真是我乌鸦嘴惹的祸,没过半个月,就传来了下游黄河决口的消息。城里乱七八糟的传言多如牛毛,越传越是离谱,情势在人们的口中也变得越发严重,我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更沉重。

      确切的消息是六月底传来的。我握着薄薄的两页纸,只觉得好像字字都有千斤重,坠得手臂几乎拿不住。

      黄河下游决口六处,除了高家营下游三十里缺口较小,其他五处都水淹数尺,良田被毁,上万人流离失所。赈灾的钱粮户部已经紧急拨下,即日起运。晋、陕就地调粮,七月中下旬约莫可以到得灾区。

      我把受灾的地方在堪舆图上一一标明,越看越是头大。兰泽见我眉头紧蹙,也不敢说休息,只好陪着我一天一天熬。赈灾的事不劳我操心,自然有朝廷办理,我担心的是来年春上种树的事。黄河这一决口,不知多少人背井离乡,到时只怕有树苗,没劳力。我总不能率领这几个家仆,挥着铁锹种完数千棵树苗吧?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愁眉苦脸好多天,天天往城外跑,除了满街流言,什么收获也没有。又过了几日,他的信倒是来了,简洁道:“劳力毋需忧心。户部所调钱粮供一省一地尚可,陕西一境只怕无力。流民势必入西安府,人力有余,所忧者惟钱粮而已……”

      一语惊醒梦中人。虽然朝廷最讳言流民,可是出了这样的大灾,没有流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要有钱有饭,还怕那些流民不肯出力?只要利用好这个机会,不但可以解决秋冬两季与来年的饥荒,更加不必担心开春种树的劳力问题。

      剩下的麻烦……我苦笑,真的只有“钱粮”了。

      到了七月底,胤禛信中预言的情形果然在西安府出现了。城里的乞丐渐渐多了起来,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也不乏拖家带口、投亲靠友的小康人家,赶着马车,扶老携幼,满脸疲惫,看样子要在西安府耽上一阵子了。

      这个时候,我反倒不记着回城外了。天天只是上街闲晃,在酒肆茶楼中竖着耳朵搜集情报。京里传来的消息尽管权威,底层却自有底层的优势。多少暗箱多少猫腻,只有街头巷尾才能听来。城里汇集了附近几省四面八方而来的人们,身份也是五花八门,带来的消息真叫我大开眼界。受命赈灾的大员到了哪里,与京中哪位有哪样千丝万缕的关联,如此这般,七姑八大姨数落下来,我还真长了不少见识。有时一时忍不住插句嘴,还能兴兴味味地聊上一个下午,得来一麻袋一麻袋真假参半的小道消息。

      “这位小哥儿有眼力,一眼瞧出咱是北边来的。”对面的大叔抚了抚黑亮的八字胡。

      我谦虚地笑了笑:“您客气。我在京里住过几年,跟您也算得半个乡邻不是?”拎起青瓷酒壶把对面的酒杯满上,细细的酒香就溢了出来:“今儿个有缘,小弟做东,您甭客气,请。”

      大叔端起酒杯,“滋儿”抿了一口,赞道:“正宗的竹叶青!”

      我笑眯眯放下酒壶:“大哥,咱们边说边聊。您刚说到哪儿来着?九爷请了旨,总理这次赈灾放粮的事儿——是么?”

      “没错儿——”大叔挟了口兔肉条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这事儿京里都传遍了。我来前就听说了。老弟您还别不信,可着北京城谁不知道九贝勒爷是个财主,都说皇上这两年钱袋儿吃紧,老子不济儿顶上,这赈灾的事儿不落到九爷头上,还能有谁?”

      我微笑着又给他满上一杯,是啊,都知道九爷有钱,全北京城都知道,康熙也知道。可是黄河决口又不是第一次,九爷怎么就单单这一回转了性儿?

      “这里头还有个缘故,您猜怎么着?”大叔见我不置可否,只道我不信,菜也不吃了,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开春西北边儿就要打仗了,皇上内定,十三爷亲自领兵!”我倏然抬头,大叔面有得色,伏着身子低声道:“九爷啊——坐不住了!”

      我惊讶地望着他,西北打仗的事原来已经传开,连升斗小民都知道了。我也压低声音:“这事儿真吗?”

      “怎么不真,千真万确!”大叔一口饮了酒,“您想想,康熙爷拢共这么几个儿子,个个儿出挑,真要在老爷子跟前露脸儿,不出点儿血还成?”

      我哭笑不得,一边斟酒一边道:“大哥,我是说皇上要对西北用兵的事儿。”

      “没有十成十,也有八九分!”大叔忙着端酒杯,“老弟,你也满上——咳,也难怪你忧心。世道一乱,这木材生意只怕更难做。不过也难说,西北是西北,那边儿凭他怎么乱,也乱不到咱们头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默默捏着筷子,心里风车似的转着念头。西北用兵是一定的,可在我的印象里,好像一直到雍正年间,十三才重新得到重用。胤禛这几次信里也提到过他,不过是随着在户部协办些事务,兼在兵部打打下手,这统兵的事儿,应该不会是他。

      那又会是谁呢?

      我放下筷子,心里紧了紧。史家不是一直对雍正登基有疑义么?雍正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谁?谁在康熙晚年最被看重?对了,那个“传位十四子”上添一笔的传说……

      脑海里出现一张清秀的脸,烛影摇红下,那个笑吟吟递给我扇子的翩翩少年。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啊,现在的他,又是什么样子呢?

      心中思潮起伏,我不觉痴了。忽想起那年亭子里,无意中瞥见的那个阴沉眼神,心里又是一寒。

      “吃菜啊——”一声含糊不清的招呼。我醒过神儿,忙堆起笑容挟了一口菜。鲜香麻辣的爆羊尾塞在嘴里,却好像在嚼着稻草,一点味道也尝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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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在我莫名其妙的不安里走得飞快,时序入冬,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到了腊月里,城里好像忽然多了许多人,街上每天都有冻饿而死的乞丐,多是些老弱病残。不用想,肯定是遭了水患流离到此的灾民。城中有些大户人家时不时设下粥棚布施,可是一来不是天天如此,二来,那粥棚我去看过,一口稀得比清水强不了多少的米粥,能不能填抱一只猫的胃都难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倏然站起。

      正絮絮说着外头饥民惨状的兰泽愕然抬头,满脸的不忍之色还未及褪去,模样有点滑稽。我咬了咬下唇:“公子前儿个信里不是说,开春种树的银两这两日就到账么?”

      “小姐——”兰泽愣了愣,张口结舌:“你——你是说——”

      “跟账房说,先支了吧。”我叹了口气,“叫管家带两个人到米行去,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兰泽满脸忧色,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我瞥了她一眼:“知道你在想什么。人命总比几棵树苗金贵。又不是贪赃,挪用而已。这不是还有个把月吗?让大哥再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兰泽有些着急,“真有银子,这会子还怕不拿出来?今年水患,小姐昨儿个还说生意折损了近四成……”

      “能凑多少凑多少,总有办法的。”我打断了她,“再不挤,从四川那边拨一点过来也能济事,总比看着人饿死强。”兰泽默然。

      我长长出了口气,郁郁低下了头,缓缓坐倒在椅子里。

      一个月以后,账上的一千二百两银子变成了八千石米。我用高出市价几倍的数目买尽了附近城镇的粮米。那帮奸商啊,个个都不是吃素的,我翻着账本,手都在发抖。

      粥棚搭起的第一日,我在家咬着笔杆,苦思怎么跟陶泓说。家里的下人已经全被我撵去了粥棚,能多一个人帮把手、维持秩序也是好的。

      外面似来了人,兰泽在门口低声对答几句,走到我面前:“小姐,管家传话说名牌已经备好了,是不是就署上木材行的名儿。”

      名牌就是私人设立的粥棚一旁竖着的木牌,张府李府什么的署个名字,好教受恩者知道善人是哪家哪户,既结善缘,又博名声。我提着笔,有些微的愣神。照说,我们的粥棚自然该署木材行的招牌……

      “把名牌撤了吧。”我静了一会儿,润了润笔,继续写信。

      兰泽犹疑一下,出去传了话。我知道她没想明白,却没有开口解释。这里面的弯弯绕,还是不知道才有福……

      “无名氏”所设的粥棚正式开张。我一天也没去看,照旧埋首在我的书堆里,准备着开春以后的植树。兰泽半含半露地表达过几次对银子的担忧,见我没反应,也就不敢提了。

      回信一个月以后才到,我那封含含糊糊吞吞吐吐的“自首信”陶泓没有回一个字儿,空无一字的信封里只有轻飘飘一页纸,熟悉的瘦金小字轻描淡写的说了说近况。负责赈粮的钦差已经离京,下月中旬约莫可到陕西。对于我信中绘声绘色描述的小道消息,胤禛一个字儿也没提。信末照例一句“万事谨慎耐烦为要”,红色的小印下却赘了两个字,显是后来加上的。

      “勿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屏间啼雀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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