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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萧条行路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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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了口气,随手翻了翻扔在一旁的《河防一览》。康熙四十二年,河道总督的张鹏翮将当时治理大运河及淮河、黄河,疏通大运河的有关文件汇编成书,名为《治河全书》,与靳辅的《治河方略》、陈潢的《河防述言》一起成为清康熙年间三部治河通漕运重要著作,特别是该书提供的彩色大运河流域全图,对了解淮安附近的地理、河防具有重要的价值。当年八阿哥领过工部的差事,闲聊时提到了这部书,顺带讲了讲靳辅、陈潢其人其事。这次出发前我特意在书房里找了又找,连影子也没瞧见。去问陶泓,他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一本书。想来这种奉旨汇编的鸿篇巨著,在印刷术不发达的清代,大概全天下就只有宫里那么一套孤本了……
正胡思乱想着,马车停了下来,兰泽问了车夫几句,回头道:“小姐,前方难民堵了道,咱们要改道走。”
我掀开帘子望出去,很多衣衫褴褛的人拥挤在路边树下,个个面黄肌瘦,愁容满面。不假思索地跳下车,急急走了几步,又站住了。
说什么好呢?几句毫无意义的安慰?
兰泽看出了我的心思,悄声道:“小姐,公子应该已从杭州城动身,粮食过几天就到了。”
我茫然站在原地,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一道两行,错三落五到处是高粱秆搭起的窝铺,从宝应、淮安、张家湾一带逃来的难民,奄奄一息的老人,嗷嗷待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妇人,人人面有菜色,委顿憔悴。有的三块石头架着煮白薯刺菜,有的烧干苞米棒子,有的在太阳底下捉虱子,还有用毛巾裹着冷饭团子啃……乌烟瘴气,散发着一股一股霉臭不是霉臭、焦糊不是焦糊的怪味。一个孩子许是饿极了,“哇”地大哭出声,声音凄厉尖锐,扎得我浑身一颤。
“小姐,咱们走罢。”兰泽有些着急地轻扶住我的胳膊,“咱们帮不了他们,只能等公子……”
“兰泽,”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们的手掌都凉津津的沁着汗:“离淮安还有百里,路旁流民已这样多。陶大哥说过江浙一带饥民已逾十万,如今看来,怕是不止这个数了。”
“小姐莫急,”兰泽握了握我的手,“淮安城过了水,饥民都集中在方圆百里之外,城里反倒没有多少人了。”
“那杭州城里呢?还有山阳县……”
“那里……”兰泽的声音低了下来,“应该有不少……”“不下五万。”我轻轻吁了口气,心情沉重地望着不远处凄惶的人们。“如今就怕米价上扬。一旦人心不定,局面就更加难以收拾了。”
兰泽也不说话了,呆呆望着饥民们,神色黯淡。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向马车走了过去:“不要紧,只要银子够用,米价一定能稳住。只要稳住粮价,就一定能渡过难关!现在,”我回过头来,沉声道:“我们去城外看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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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浊浪拍击着堤上的石块,溅起一簇簇雪白的泡沫,又打着旋儿荡回河中心,倏忽不见了。已经退下的河水卷着浮木、水草,浩浩荡荡奔涌而来,奔涌而去。长长的堤上尽是散乱的碎石杂草,放眼望去,荒无人烟。
此刻的淮河就像笼子里慵懒的兽,温顺无害,却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带来致命一击。我沉默地走下堤坝,这里似乎早已没了人烟,一望无际的沙滩,到处是洪水过后留下的沼泽,黄沙地上满是枯茅,乱蓬蓬的在料峭寒风中瑟瑟摇荡。
“这一淹,又不知多久才能缓过来。”我蹲下身子扒了扒脚下河沙,半尺下去,下面是黑黝黝的熟土,一望可知,原先都是良田,不由叹息一声。
兰泽递过帕子,轻声道:“小姐擦擦手——也不妨的,此处没了地,别处自然还有。”
我哑然,望了她一眼,失笑道:“真个是不出闺阁的小家碧玉。你道世上的事儿都这么简单么?在外乞食,离乡背井,《丛书集成初编》称‘初卖牛畜,继鬻妻女,老弱展转,少壮流移’,但凡有一条活路,谁愿流落他乡?更何况大荒之岁,必有疾疫,流移之民,又有多少客死道路?”说着,心中愈发伤感起来。
“那依小姐的意思,该当如何?”兰泽愣了愣。
我默默想了一会儿,沉吟道:“如今看来,最好是将遭灾的荒田重新开垦,周边几个县沿途赈灾施粮,这样流移在外的灾民自然会回乡耕种,不致啸聚生患,沿途也不会饿死。只是……这垦地开荒的大笔银子,又不知着落何处了。”
“这个法子好。”兰泽眼睛一亮,笑意盈盈,“不过——若洪水再来,又如何是好呢?”
我默然良久,长吁一口气,微笑道:“你说的对,我的办法治标不治本,只在一时。只有治好河务,才是长久之计。”
“小姐想到的,朝廷自然也想到了。”兰泽嫣然道,“咱们从杭州城启程前一天,老大人就到了。我听跟来的墨儿说,皇上还派了钦差大臣,要来淮安督办河务、赈灾放粮呢。”
“老大人?”我怔了怔,“哪位老大人?”
“就是公子的嫡亲舅舅,戴铎戴大人啊。”兰泽停了停,迟疑道:“小姐不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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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的徽墨散发着淡淡幽香,桌上的笔架有些旧了,泛着温润的颜色。午后的秋风有些凉,透窗而入,吹得我胸中一畅,顿觉清爽不少。
“康熙十八年,清水潭修筑长堤。这里是运漕船只必经之地,在湍流的冲激下,船只往往沉没,有人估计在这里修筑堤坝需用银五十七万两,还怕不成功。靳铺改变施工的老办法,不在潭中径直修筑,而是‘环潭而筑,稍迂其道,就其浅处施工’,修成数十里的偃月形堤坝,仅费银九万两。”陶泓提笔在颜料盒里攒了攒,轻轻画了个记号:“这里就是清水潭堤坝。”
我努力伸长脖子,俯身细看堪舆图,整个人几乎趴在了桌子上。两张巨大的花梨木桌案拼在了一起,堪堪摆下这张图纸。纸上密密麻麻,绘满了江浙一带河道、堤坝和决口位置,墨笔绘出山川城镇,沿河一带的堤坝和水利工程则用石青、青绿、泥金颜料一一标记。这是我出的点子,本是为了一目了然,哪知看来反倒更觉眼花。那密如蛛网的河道,星罗棋布的湖泊、长堤、水坝,直看得我眼晕。
“也就是说,康熙早年的治河,靳铺大人的治河方案主要是堵塞决口,使黄河复归故道。”总算看清了清水潭堤坝周围的地形,我不由得舒了口气。
“不错。”陶泓点点头,“堵塞决口的工程极为艰难,由于黄河水势汹涌,往往把堵决口的巨埽连人一起冲走。靳大人采取开引河和筑减水坝的办法,使决口的水势缓和,然后堵口合龙。数年之间,完全堵塞了高家堰与黄河其他诸决口,使黄、淮各归故道。”
我不语,伏在地图上仔细看了一会儿,抬头笑道:“总算知道了成百上千万两雪花银落在哪里。不过这个法子的确是上策,只是耗时太久,工程太大,而且终究不治本。”
陶泓放下笔,沉思了一会儿,转身走到书架旁,那里未及整理的书籍资料堆了满满两大箱。他一边在箱子里翻找着什么,一边道:“你带来的文献笔记上有所记载,靳大人治水晚期,工程往上游稍稍转移,在河南考城、仪封一带,筑堤七千九百八十九丈,在封丘筑大月堤三百三十丈,在荥阳修埽工三百十丈,以保护堤岸,防水冲刷。开凿中河工程,对于保证运河船只的安全通航,利于漕运畅通,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这就是你说的‘治本’了。”他直起腰,向我举了举手中一册书卷。
我越听越是奇怪,道:“照这么说,河务已被治理妥当了么?”
“靳大人治河十余载,的确大见成效,”陶泓合上书,又拈起另一本册子,“水归故道,漕运无阻,堤坝巩固,河水变清。皇上南巡时还赐诗一首,喏,这里——”他轻笑一声,招手示意我过去看:“诗曰:防河纡旰食,六御出深宫,缓辔求民隐,临流叹俗穷。何年乐稼穑,此日是疏通,已著勤劳意,安澜早奏功。”
“诗写得一般,”我摇摇头,“不过里头的意思却是极重了。靳大人果然是治河能臣,仅仅十余年,竟然能将河水治清。后来怎么又回复原状了呢?是不是靳大人过世以后,没有人才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