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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永夜角声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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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说去,还是一个钱字。我叹了口气,郁郁道:“不用说了,我明白。四爷如今掌着户部,到底又发落到咱们身上了。”陶泓脸色极难看,也跟着叹了一声:“不怕说句不该说的,朝廷如今能够拿出这么些,已属难能。后头若再想要银子,怕是为难的很了。”
我们相对默默坐了许久,我忽然失笑:掏点儿银子换康熙的印象分,值!再说本来没几年就是他的江山了,这么想想,也不算吃亏。这番心思却是不能跟陶泓说,眼见他面露疑惑,忙抢道:“今年一百零六船货物,只剩二十六船下月底起运,不用我在这儿底下也撑得住。账面上的银子现下大约能提出四到五成,事不宜迟,咱们打点清楚,尽早出发。”
陶泓面色一缓,露出了进门以来第一个微笑。
接下来的几天忙得天昏地暗,我后来才知道刚来那天晚上,他熬了半宿是在干嘛,三个字儿:搬账本。我做梦也想不到,仅仅不到三年,居然积下了这么多账目,摆放整齐了一看,足足摆了小半屋子。要整理账本,要清算账目,要提银子,要入账……千头万绪啊。看账本我是不行的,那密密麻麻的小字,繁体大写的“壹贰叁肆伍陆柒”,一页还没看完就头昏脑涨,其大如斗,打算盘又不怎么熟练,进度更是慢得可以。从一大清早忙到上灯时分,汗出如浆,痛苦万状,转身一看还有半桌子,立刻有了悬梁自尽的冲动。没办法,只好接了提银子的差事,每天在库房、钱庄之间来回,一叠一叠的银票,一箱一箱白花花的现银,一一清点入账,那一大堆天书似的账本儿,就丢给了陶泓和两位满头大汗的账房先生。
这样忙了小半个月,终于,一切都安排妥当。我们一刻也没有多待,夤夜启程,快马加鞭,用最快的速度向东而去。十一万六千五百二十二两,实实在在的杯水车薪。可是,一想到百里千里之外,还有很多相同的马车正日夜兼程地赶去同一个地方,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就悄悄安静下来。
我相信他的力量,相信他必然能够安排好一切,把多年来隐藏在人们视线之外的无数“杯水”,汇聚成一条不容忽视的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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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扑面而来,山道上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灿目,黑夜里也觉得耀眼。路赶得太急,错过了宿头,只得在路旁林子里将就一夜。三辆车自有值夜的人看守着,我和兰泽勉强在白天所乘的小车里铺了床被子,其他人就只好露天了。路途辛苦,虽然车内逼仄狭小,兰泽依然很快沉沉入梦。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想着白天翻的注疏笔记,默默思索。
黄河曾数次侵夺淮河流域。自南宋绍熙五年第四次大改道,黄河几乎年年泛滥。康熙十五年,黄河北决山阳罗家口等,高家堰决口三十四处,汪洋六百余里。康熙十七年,在靳辅主持下,大规模疏浚清江浦以东直至云梯关的黄河河道,并在正河两旁各开一条引河,又堵塞各处决口。同时,分里设兵,驻运堤以护岸。康熙十八年,泗州淮水涨,里运河在山阳县戚家桥冲决五千余丈。康熙二十年,五月二十七日起,大雨历五昼夜,黄河决数处,危及淮安城,淹死人畜无数。康熙二十六年,靳辅开下中河,起自清河县中河北岸盐坝口,历山阳、安东,自平旺河下注潮河入海。“宣泄黄流,兼利盐运”,每年漕船过尽,即放中河水入盐河运盐,故亦称盐河。……
路上无事,我几乎一直在翻看这些资料。这样看来,黄河之害历朝历代以来都是大患,这个顽疾到了清朝,已经由癣疥之疾恶化成了心腹大患。听陶泓说,康熙早年,每年朝廷为治河投下的银子不下三百万,近些年虽少了些,仍是花钱如流水。只是,治河的官员换过一茬又一茬,银子投下去不见一声响儿,黄河照旧泛滥成灾,为害一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谁也说不清。
我翻来覆去,只是理不出个头绪,心中愈加烦乱。轻轻掀起帷帘,外面火光闪耀,火堆旁默默坐了一人。
我索性披衣起身,走到篝火旁坐了下来。陶泓本来心事重重,见我笑吟吟烤着火,神情一松,也不由得含了笑:“一路辛苦,好在再过半月也就到了。”
“半个月?”我愣了愣,“这才到了阳河县,离淮安总还有一个月的路程吧?”
“不去淮安。”他将手中的树枝掰断,一齐丢进了火里,“淮安早已是泽国一片,灾民都流落到了邻县邻省,我们只要把银子送到浙江就好。”
火焰劈啪作响,蹿高的火苗散发出一阵炙人的灼热。“浙江……杭州?”我迟疑道。
“不错。”他慢慢点了点头,“先到杭州把你安顿好,银子自会有人来接应。届时我再转道去江苏,你留在杭州等我回来。”
“我不同意,”我立刻挺直背瞪了他一眼,“我也要去江苏。”他眉毛都不抬,淡淡道:“已经都安排妥当,莫要横生枝节。”
“安排妥当?谁的安排?”我挑了挑眉,“随你怎么说。我不是来游山玩水,你自个儿跑去江苏,甩手把我扔在杭州闲住着,那我还来这一趟作甚么?”
“立雪,别任性,静下心好好儿想想,”他皱了皱眉,语气却依然温和而耐心:“那边坏境极恶,你一介蒲柳弱质,去了又能如何?杭州还得放粮施粥,你留下自有用处。”
“放粮的事儿自然有人做,不缺我一双手。”我沉静道。“去江苏也不是任性。我得去察看河务,回头查查典籍,再好好儿想想,看能不能想出点办法叫它不决口。”
陶泓好像没听清我在说什么,保持着转头的姿势定定看着我,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懂治河?”
“不懂。”我轻松道,“不过可以学。”
他不敢置信的看了我一会儿,转过脸无声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明显,明显到我不能忽视。我咬唇,睨了他一眼:“不信?”
他笑着摇头:“谈何容易。”
我抿了抿嘴角,道:“上路之前我在书房里看到《水经注》《潞水客谈》,随手带了来。一路上翻看着,多少有些心得。只是书本上的东西若不能实地印证,再多构想怕也只是空谈。”
陶泓眉毛越皱越紧,看来他是一点儿也不相信翻翻书就能成治河专家。其实我也不大相信,不过若不能实地考察一番,又无论如何不能甘心。两个人一时无话,都默默盯着火堆出神。良久,我站起身拍了拍衣裳,望着不远处暗沉沉的树林,缓缓道:“知道你在想什么,多谢你。可我还得说,所谓‘蒲柳弱质’,从来就不是形容我程立雪。”言罢不再看他,转身向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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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好歹歇一会儿,这都看了一路了。”兰泽伸手盖住了我的书,轻声道:“河防再要紧,也不急在一时啊。”
我阖上书本,揉了揉眼睛,这才觉得脖颈和眼睛又酸又痛。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问:“到哪儿了?”
兰泽掀帘问了车夫,回身笑道:“不到百里路了。”
淮安,我在心里默念着……就要到了。
相传大禹曾至境内治水,“使淮水永安”,城名即淮水安澜之意。这座小城是南船北马交汇之地,境内河湖交错,水网纵横,京杭运河、淮沐新河、淮河入江入海水道、黄河、六塘河、盐河、等九条河流在境内纵贯横穿,还有白马湖、高邮湖、宝应湖等中小型湖泊镶嵌其间。明永乐年间起,这里的漕运又兴,境西北清江浦镇也随之开始兴起,淮安城扼漕运、盐运、河工、榷关、邮驿之机杼,进入鼎盛时期,与扬州、苏州、杭州并称运河线上的“四大都市”。明中叶以后,黄河改道,全流夺淮,近年以来,境内水患愈演愈烈,农业衰落,鱼米之乡的盛景不再。
明清两朝都曾委派大员驻淮治河,只说康熙一朝,对淮安河务不可谓不重视。数次南巡的核心目的都是为了治河、导淮、济运。当时,淮安是黄、淮、运三水交汇之地,为黄淮襟要、漕运锁钥,高家堰又是拱卫里下河地区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重要屏障,因此,淮安地区是清代治河的关键,康熙帝每次南巡必到淮安视察,指授治河方略。
淮安河防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为什么毫无建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